点击“桃李国学苑”,邂逅一份美丽
作者:过常宝教授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所著《依然旧时明月》以散文化语言解读唐诗宋词,用优美的文笔体验古典诗歌中的细腻温情:“那一轮浸润过唐宋风流的月,正是我们永恒的精神故乡。”
扬州慢丨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前
人讲这首词,主要依据小序所谓“有《黍离》之悲”。《黍离》为《诗经·王风》中的一篇,其末章云:“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据毛诗序,西周灭亡之后,“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则“《黍离》之悲”,乃是士大夫怀念故国宗室的政治情怀。南宋苟安于半壁江山,士人面对满目荒凉的扬州,难免有“颠覆”之悲,发家国兴亡之叹,这从“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一句中,可以看出。
但这首词真的就是为了抒发自己的“《黍离》之悲”吗?似又不尽然。其时外患犹存,而词作却于时事和国家前途缺少一份应有的关心和激情,语调虽然伤感,却嫌冷静。序中的“今昔”之感,让人更多领略到的是一种沧海桑田、世事难料的伤逝之情,类似于晚唐人的咏史之作。
但此词也还不能算是一首咏史诗,细读起来,总觉得其中有些幽秘的情调关系到词人自己,关系到这个特别的城市。
扬州在唐时繁盛。从盛唐时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到中唐时的“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李绅《宿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徐凝《忆扬州》),诗人们对这个城市寄寓了太多的浪漫情怀。
而扬州的鼎盛则在晚唐。据载,“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而在这无边的奢华之中,有一个著名的身影“常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以上见高彦修《唐阙史》),这就是杜牧。正是杜牧的俊逸和深情,将扬州演绎成为一个绮丽而伤感的故事,从而赋予扬州以特别的意义:扬州不仅是路上的风景,还是一个生命和性情的家园。
扬州的衰落,早在“胡马窥江去后”之前。北宋洪迈曰:“自毕师铎、孙儒之乱,荡为丘墟。杨行密复葺之,稍成壮藩,又毁于显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容斋随笔》卷9“唐扬州之盛”)那么,即使没有金人的两次侵掠,在扬州,亦难以寻觅到晚唐浪漫的踪迹了。因此,“胡马窥江”不过是扬州衰落的一个标志,而此词也决非只为这一事件而作。
姜夔此前未曾到过扬州,他心目中的扬州,仍然流淌在杜牧诗句里,那是晚唐的扬州。所以,所有的怀念和对比都自然从杜诗开始。
词中的“竹西佳处”,见于杜牧的《题扬州智禅寺》:
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这首诗写扬州智禅寺的宁静,“歌吹”二字状扬州的歌舞欢娱,以与智禅寺形成对比。诗中虽然也照旧表达了寻幽避世的意思,但似乎更惊奇于禅境和俗境的并存共在。而在这修禅、纵情的两可之间,对于士大夫来说,恰恰意味着超然世事之外的自由和韵致。姜夔于这一首诗中拈出“竹西”二字,可谓深得杜诗精髓。
词中“过春风十里”“纵豆蔻词工”,见于杜牧的《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诗中赞美了一个年幼的歌妓,姿态婉转,如枝头初绽的花蕊,娇嫩而且羞涩,使诗人感受到一份天然清纯的向往,并且生出欢喜、怜爱之心。而“春风十里”这一场所,不仅赋予豆蔻歌妓一个妖娆的背景,同时也透露出杜牧自得无拘的心态:信步红尘,千金买笑。显然,这份洒脱中有着最为自然美好的情欲,有着最为淳朴的感动。这不能不使姜夔深情向往。
“青楼梦好”,见于杜牧的《遣怀》:
落拓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
这是多年以后杜牧回忆扬州生活的一首诗。曾经充满温情的扬州,不过是自己落魄人生中的一场春梦;但正是这个虚幻的记忆,却总是缠绕在生命的深处,不能忘怀。这首诗中既自得、忧伤而又无奈的复杂情怀,恐怕也会让姜夔动心。
“二十四桥仍在”,见于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首诗同样是离开扬州之后的回忆,表达了一个漂泊者对扬州的眷念。在二十四桥、明月、玉人、箫声这些美丽而幽冷的意象背后,读者虽然不难体会到曾经涌动着的缠绵、期待和失望,但对杜牧而言,所有那些激情体验,甚至虚实难辨的存在性判断,都从岁月中消褪,只有这些剪影般的风景,落在自己生命的最深处,并成为自己的生命形态。从此以后,它与悲欢离合无关,也与是非真假无关,它只是随着杜牧在异乡的山水里踯躅而行。
杜牧大约是对扬州最为留情的一位诗人,在他这些诗中,扬州得到了十分清晰的表达:天涯孤旅中的一个温柔之乡,寂寞人生中一个情感家园。对于姜夔,它还凭添了一份酝酿在历史中的风流遗韵。
那么,已经荒芜的扬州,对于姜夔又意味着什么呢?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这两句的表层意思很明白:扬州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即便有杜牧这样的生花妙笔,也难以写出赞美的诗篇了。但这还不是姜夔内心深处的感触。
所谓“难赋深情”,是说城池荒凉,物是人非,情感无托。扬州在苦难之中,杜郎还能像从前一样“俊赏”吗?在姜夔的词中,“俊赏”是和“深情”联系在一起的。那么,当姜夔在“胡马窥江去后”,又感慨于杜牧的“俊赏”不再,其实就是将一个民族苦难事件转换为一个个体的情感事件。
当我们读到最后一句时,就更加确信这一判断:“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这几句触景伤怀,其实是传统的怀古诗的笔调,表达的是人类活动相对于自然的短暂和虚无,因此在情绪上显得幽冷而枯寂。而“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则又是一个典型的怀人句子:二十四桥依然,红药年年花开,只是斯人不在,行踪难觅。斯人为谁?是吹箫的玉人,还是俊赏的杜郎?或者两者都是吧。但不难看出,这种怀人意识冲淡甚至搁置了所谓“《黍离》之悲”。
从词端的“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以及“过春风十里”这些描写中,我们可以推测:姜夔本就带着浪漫的情怀,来寻觅到那些美丽的晚唐故事。说“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一句包含着家国兴亡的感慨,固无不可,但这一句明显又是前人行旅孤独的写法,柳永词中最为常见,也切合姜夔当时的寂寥落寞的现实感受。
姜夔所期待的扬州,只是晚唐的扬州。而一个晚唐的扬州,又怎能毁灭在金人手里呢?所以,“胡马窥江”在这首词中并不具有民族意识,它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历史变迁的契机。所谓“《黍离》之悲”竟是欺人之论,大约是千岩老人的“比兴”之法,而姜夔也借以举作大旗,以满足自己士大夫意识的一时冲动罢了。
笼罩在异族刀光剑影中的南宋王朝,政治无能,惟求苟和,已经大大地消释了士人报效家国的情怀。所以,姜夔没能在扬州词中表现出真正的“黍离之悲”,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姜夔从杜牧诗中认取了那个他从未谋面的扬州时,兵劫后的扬州,也就成了凭吊杜牧的一个借口。而凭吊杜牧,也不过表达了对所谓“俊赏”的姿态的向往,以及无由再现这种“俊赏”的悲哀。
所谓“俊赏”,它是末世文人在自暴自弃中的孤芳自赏,它认同人生寂寞,并将最深沉的寂寞演绎成风流倜傥,在那些醉生梦死的放纵的背后,心却深深沉浸在孤独之中,并在孤独中保持着永远的纯洁和骄傲。
而对于姜夔来说,当杜牧的“俊赏”和扬州的“春风”一并在异族的铁蹄下消逝的时候,他所能领略到的,就只能是这无边的荒凉了。期待成空,所有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情,都不会再现。于是,他只能将思绪寄托在遥远的晚唐,从遗留在这清寒空城中的二十四桥,还有桥边独自摇曳的红药中,找寻着风流俊赏的影子,并在想象和回味中,打发着空虚了的人生。对于姜夔,扬州是幻影的影子,并正在时光中迅速模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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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编冯浩然
桃李国学苑
在精神家园里诗意地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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