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诗酒趁年

卷首语

年12月,我们开启了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年9月30日完成了征稿环节,共收到参赛作品篇。经过多位评委的认真评审,最终评选出了8部精品作品,30部优秀作品。

现将获奖作品进行刊登连载,今天,我们将继续刊登三等奖作品——《诗酒趁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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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趁年华

吕洋

第三卷皇图霸业笑谈中

第十八回乳虎此去啸豫北鞲鹰归来啄皇孙

季冬穷玄,腊月。腊者,猎也,接也,夏曰嘉平,殷曰清祀,本是新故交接、岁终祭祀的时候,此时的河中也落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城内歆享的香烟袅袅升起,又怀抱了整个豫北晋南之地。而那大雪足足下了三日三夜,厚压压的,却将万家盛享醴祀的香火全盖了灭。太阳难得出来,勉强融化了些许皑皑积雪,朔方凛冽的寒气又将那雪水凝结成了一把把粉红色的冰凌。那是血水凝就的霜剑。

一帘迷蒙的雪雾当中,一位青衣白裳的剑客孑然独立在河中城外,手中只握有一把竹竿子。那竹竿子青翠欲滴,只是末梢正淙淙滴着血,滴在了莽莽雪原之上,于白毛毡般的雪地上绽放出了朵朵诡异的红色大丽花。

他手中无剑,唯有竹竿。但世间人皆知他是剑客。

而且是……一诗一剑、一剑一招的剑客。

又有一道黑影自苍茫雪原当中急速掠过,撕开了这半里方圆的乾坤雨雪,左手提着两颗圆圆的物事,右手倒挺着一把玄剑。那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玄衣飘然,星目溢彩,铜钱大的雪花飘落到了他如瀑的黑发之上,更平添了几分妖异的俊美之感。那玄衣公子一式“踏浪凌霄”,无声地落在了松软的雪地之上,柔声向那青衣白裳的剑客道:“陆兄果是江南的儒雅诗酒剑客,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只挑人手筋,却不喜杀生。”

陆扬摇了摇头,说道:“既然已无再战之力,又何必伤他性命。”

旃檀将左手提的物事随手一抛,竟然是两只尚还淌着温热的鲜血的人头,沉沉堕到了积雪之下,叹道:“陆兄着实有些傻气,不过这傻气……我还挺喜欢。师父常说一句话,慈不掌兵,义不守财。旃檀实在是迫不得已,今日你不杀他,明日他就要来杀你。江湖即是如此。不然的话,旃檀也不愿杀人。”随后却顽皮地眨了眨眼,自怀中摸出了一壶酒来,自己先饮了一口,赞叹道:“好烧刀子!特地藏在怀里的,尚还温热呢。可别让红鱼知道了,不然我俩都得被唠叨个三日三夜了。”复又抛给了陆扬。陆扬眼中一亮,接过那酒壶来一饮而尽,面上晕了一层浅浅的酡红,顿时绽放出了朝霞般灿烂的笑颜,笑道:“还是旃檀兄懂我!如此苦寒的天气,是要一壶温热的烧刀子来暖一暖!小弟久居江南,还从未……”说着说着,不知是酒太烈了还是饮得太急了,话竟然噎住了。

旃檀见陆扬面色似是又黯淡了下来,忙扯开话道:“自从我二人领兵到这河中府同先遣军队汇合以后,杀尽府中大将八人,唯有呼延四兄弟龟缩府中苟延残喘,如今河中府内的赵宋军群龙无首,便如强弩之末也。适才又有探子来报,说那赵宋五禽众携十万精兵浩荡来援,只待我二人将他们半路截住,再集重兵攻下河中,则三秦大地皆归我朱唐也。”

陆扬淡然道:“此事还是旃檀兄作定夺。小弟只管冲锋陷阵便是。”

陆扬正说着,便有一队人马自远方踏雪而来。领头的将士面容清秀,一身缟素,正是壶口剑派排行第三的子夜。子夜滚身下马,单膝跪地,向旃檀恭敬道:“报太子,那呼延四子又携千百人马前来掠阵搦战了,说要同太子与陆扬将军一决生死。”

旃檀连忙托起子夜,无奈笑道:“我说什么了?让你小子别那般恭谨,还太子、太子的不离口,真是不长记性。你等壶口剑派的几位兄弟,皆是同我从小一起玩大的,要真论起君臣尊卑来,反而不适应哩。”

子夜起了身,却依旧抱拳道:“回陛下,今日不同往日了,君臣间还是要持礼相待的。”

旃檀抚了抚子夜的肩膀,微微叹了口气,随即朗声笑道:“呼延四子,土龙沐猴耳,又怎能敌得过我大河剑同诗酒剑双剑合璧?”

陆扬摇头道:“旃檀兄又恃勇轻敌了。久闻呼延一脉满门忠烈、世代簪缨,将军赞有胆勇,鸷悍轻率,前年方卒于汴梁。呼延赞遗有四子,长子呼延必兴善舞槊、次子呼延必改善舞刀、三子呼延必求善舞枪、四子呼延必显善舞钩。此乃劲敌,切不可大意待之。”说罢,指了指旃檀的衣袍。

旃檀无奈地笑道:“陆兄所言是极。”一展衣袍,赫然有书道“切不可大意轻敌”数字。旃檀向陆扬抱拳谢道:“多谢陆兄指教。还请驾匹快马,共赴河中城关应敌。”

陆扬亦抱拳笑道:“悉听遵命。”收好了手中碧玉竹枝,飞身便上了一匹马。水墨云山处,浩渺天地间,唯有一苍一玄两点人影自雪原之上匆匆掠过。

且说旃檀、陆扬二人拍马赶至河中城下,矢石如雨,不得进退。只听得一声金鼓齐鸣,当中便杀出二位面目相仿的骁将出来,皆身着锁子乌铁甲,头戴八楞卷沿荷叶盔,一个手中持槊,一个手中提枪。旃檀朗声道:“来将可留姓名?”

“吾乃呼延必兴、呼延必求二兄弟也!汝等罪恶深重、天地不容之徒,欺天罔地、同谋篡位罢了,奈何又引群狼入中原,使我大好中华复又罹此胡祸耶?狼戾不仁、罪恶充积!欺天废主、人不忍言!无良庶子,且纳命来!”那呼延二兄弟一声呐喊,便催马向旃檀杀来。旃檀轻声笑道:“战则战,何须多言?”一挺手中玄剑,便迎上了呼延必兴,陆扬亦一拔腰间碧玉竹枝,对上了挺枪而来的呼延必求。旃檀手中乃是世间至刚之器,配上世间最为刚劲的大河剑,剑锋所至竟然将天地皆要劈开来了一般;陆扬手中却是世间至柔之器,道法自然,配上随心而动、随意而行的诗酒剑,变化多端、奥义无穷。二人自从各自领悟了大河剑意、诗酒真意以后,一跃跻身天下一流高手的前五位,呼延二兄弟虽有熊罴之力、虓虎之勇,又怎敌得过天下至刚至柔的二位剑客珠联璧合?不出五合,呼延二子难以抵挡,曳兵纵马而走,旃檀、陆扬二人拍马前来,举剑往二子后心便刺,傍边斜刺里又杀出二将,缘是呼延必求、呼延必显二人见兄弟有难,呼喝一声便纵马而来,抵住了旃檀、陆扬的二把剑。呼延必兴、呼延必求二人见同胞兄弟杀到,心意相通,复又回身酣战了起来。呼延四虎围住了陆扬、旃檀二人,走马灯似地厮杀,直教城内众位兵士看得目瞪口呆。六人围绕来回冲杀了几十合,遮拦架隔之间毫无间歇,陆扬见呼延四虎单个虽非人中龙凤,彼此却是磨合了数十年的同胞骨肉,四虎齐啸,山林震肃,英勇无敌,便同旃檀互换了一个眼色,二人同时弃了座下骏马,飞身各取呼延必改、呼延必兴二人。

必改、必兴二兄弟一声惊呼,忙架起手中兵刃便欲抵挡,又怎奈何大河剑意凛冽难当、诗酒真意变幻莫测,登时便被一着刺下马来,殒命当场。必求、必显两位见数十年的手足登时被刺落马下,各自一声悲唳,匆忙拾起二人的躯体,纵马便回,城内副将亦急忙指令麾军冲击,陆扬二人见来兵势大,也不恋战,鸣金凯旋。

却说此战过后,呼延四虎折损二将,宋军气势大减,只得龟缩河中城内,不敢迎战。旃檀命士卒每日于阵前叫骂,言语污秽、不堪入耳,呼延必求亦是不理。河中本是能深根固本的保安之所,黄河北来,太华南倚,总水陆之形胜,郁关河之气色。旃檀见仅凭强攻硬取不下河中,而自从呼延四虎折损其二以后,城门高挂免战牌足足又有半月,只得郁郁然退守十里以外的郇阳古城。陆扬本不好杀生武斗,亦不用操心排兵布阵、粮草补给一类的琐事,倒乐得逍遥,睹景思情,又想起了许多古时戍边的诗词来,不免又是一番痴呆叹惋。一日正是耿耿月夜,霜风飘断了花雪,高者挂罥,下者飘转,便如骨灰一般洒落各处。寒月皎皎如镜,明鉴书卷冰文。陆扬正读罢高岑双王边塞四诗人之集,掩卷细思,望风雪又起,萧瑟不忍观,不禁叹声道:“这十万分腌臜的土地哇,终于又要被连月的皑皑白雪洗刷干净了么……”

“皑皑白雪只能暂时掩盖住一切罪恶,只待云开日现、冰融雪释之时,这晋南豫北一大片黄土莽原光秃秃的脊背又会慢慢浮现出来的罢。只怕有的人心如千年冻土、万载玄冰,即使……别人绽放出怎样的热度与光耀,他面上虽洋溢着骀荡春风,心中却如顽石,是水滴日晒皆看不穿的枯石头、死石头。”便听到背后仿佛有一个熟悉的女声叹道。陆扬回头一看,缘是红鱼正拨了帐帘,笑意盈盈地轻挪莲步走了进来。“又在犯痴呢。”红鱼柔声笑道,“旃檀正烦恼呢,这话若让他听到了,又要不高兴了。”

陆扬忙放下书卷,起身让座,笑道:“红鱼姑娘可有如此雅兴光临寒舍,稀客,稀客。”

红鱼笑道:“嘴又油了。不过你这小帐篷虽暖和得很,倒也似五柳先生‘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的陋室了……”却兀地止了住。陆扬知红鱼冰雪聪明,怕提起“五柳先生”会让自己想起五柳剑庄庄主来,忙扯开话道:“朱伯伯不是让你一直跟着白忘川前辈嘛,那日邢州朱唐别院里,忘川前辈弃剑走马,我还以为姑娘也会随忘川前辈一齐远去,逃离这席卷了半个天下的纷纷战火的,谁知姑娘还待在河中府呢。”

“嗨。我又不是白忘川头上的紫竹斗笠,奈何总是如一只拖油瓶一般缠着他呢。”红鱼笑道,“元日一过,我也有十七岁了,又不是刚及豆蔻年华的小丫头,自己想去哪儿,想和谁呆在一起,就连天下第一剑客白忘川都奈何不了我,更别说其他人了。”

“再说了,”红鱼忽然眉眼低垂,面上似是被帐中炉火暖热了,映得通红,“我会算卦,也信卦。卦上总说我呆在河中便能遇见自己想见的人,便如上次算的一样,上次要我去晋阳,我便去了,也遇着你了。这次要我留在河中,你看,你和旃檀也马上就来了……”

“呐,陆扬,你说……”红鱼微颔的臻首忽然间抬了起来,脸颊依旧被暖暖的炉火映衬得美艳万分,一双丹凤眸子却流着绚彩,“说到底,你还是我命中注定的煞星呐。”

陆扬失笑道:“红鱼姑娘精通奇门六甲之法,自己便是能算出来的。我也是个榆木脑袋,若真是小生的过错,小生也没有办法呀。只是实在不胜愧感之情也。”

“唉。说实话,我也不甚明白。”红鱼忽又叹道,“仿佛在潇湘也曾说过,纵使我能算清天下的情事,却始终也算不出自己的前世今生呐。”随即又掩嘴笑道:“你可知……你这人呀,看起来确乎是个榆木脑袋,其实心里比谁都要聪明呢;看似对万事万物皆通透得很,却只对我……是个伪君子。”

“完蛋。”陆扬抚额笑道,“如今可不比是榆木脑袋了,倒成个伪君子了。愿闻其详。”

红鱼亦失笑道:“开个玩笑罢了,榆木脑袋可不准偷偷生气哦。从前你也说过,琼玉苑中初相遇时,纵使‘谓贤者之交谊,平淡如水,不尚虚华’;而你却自言是书生,是剑客,又不是和尚道士,六根未清净,妄念自然是有的。当时你瞒着我,如今我也有事瞒着你,咱们也算是扯平啦。再说了,当时在潇湘谷里,你当我昏昏沉沉的,就没听见你说什么嘛……”说着说着,红鱼直将俏脸晕得酡红似霞光潋滟,却依旧直直看着陆扬的双眼。

陆扬一慌乱,老脸一红,又笑道:“红鱼姑娘还有什么小九九藏着掖着呢?”

红鱼叹道:“正因为你当时说的……这辈子你就只有婉儿了,我心里头别扭得很,才不敢告诉你的,也敢去……这么做。你可知在晋阳,当时你内火旺盛,须以寒物宣散透邪、将那邪热之毒逼出来。而世间至寒亦是至热之物便是……血。心热则血热,心寒则血寒,我便取了指尖的二粒血珠弹入了你的药碗当中去了。怎么样,果是颇有成效罢。看你如今生龙活虎的,还敢背着我喝酒呢——你当我不知道你那些小手脚、小伎俩?”

陆扬一惊,忙抱拳道:“小生怎敢承蒙姑娘如此厚爱,我……”

红鱼摇头道:“你也别想歪了。当时我姐姐对白忘川是心热至极,白忘川饮的是有情人至热之血,正好能将体内七七四十九日的阴寒药性发出来;而我……虽说总归如雾里看花、水中观月,看不明朗,却隐隐也算到了些什么。心冷至极的冷血,是不会在你心中种下情根的。我祝红鱼也不屑做此低三下四之事。”

“多谢姑娘。”陆扬只得抱拳谢道。

“你啊你,真将我当外人了。”红鱼苦笑道,“不过这样也好,也好。或许直到最后,我还是活成了一个可怜的插足者,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局外人罢了……”

“怎么会?”陆扬摇头道,“姑娘想什么呢。姑娘也好,旃檀也罢,皆是我陆扬交心的好朋友,若是姑娘有难,让我陆扬上刀山下火海,我陆扬虽万死,其尤未悔也。”

“我说呢,公子这尺度、言语,拿捏得真准,真好。”红鱼轻笑道,“也好,不然也不是你诗酒剑陆扬了。你可知……我在潇湘问情树下,还梦见了什么黄粱大梦么。”

陆扬笑道:“红鱼怎么又说起这个了。当时你便说过,你一共做了两个梦,一个是那团锦团中‘胭脂泪’的迷梦,一个是当年京都血夜时白忘川前辈纵横捭阖的迷梦,红鱼姑娘还真当我是榆木脑袋了?就知道后来红鱼姑娘要来考我呢,可不敢忘,不敢忘。”

红鱼轻啐了一口,脸颊上燃烧起了灿烂的红云,笑道:“谅你虽是油嘴滑舌的,也不敢去忘了。”随即却面色一变,沉默良久,沉沉叹道:“其实……还有一个梦。噩梦。”

陆扬安抚道:“黄粱梦,梦黄粱;迷情谷,谷迷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终究只是一派清梦罢了。红鱼姑娘不必过于伤怀了,如果愿意说的话,小生倒于此洗耳恭听着。”

红鱼摇摇头,忽地一抬头,眼中虽有几分伤感之情,却兀的多了些许坚定之意,沉声道:“陆扬,陆扬,当时婉儿姐姐倚在我怀中,却带了几分托付的意思在里面,让我好好……照顾你,可她又怎能了解,我祝红鱼是怎样的人呢!陆扬,你也相信我,我祝红鱼自然不是那种自怨自艾、多愁善感之人,亦非徒蒙区区男子垂怜的弱女子,更不会趁人之危,夺人……所爱。只是这话不说,我心中亦有块垒难平,如今把话说了,将此细密绵软的丝丝孽缘斩却了,我才能真正不局促拘谨地同你相处罢。”

陆扬心中虽有疑惑,却依旧笑道:“我二人本是互照肝胆、诗酒年华的良友,相处起来又怎会有所谓局促拘谨之意呢。姑娘但说无妨。”

红鱼冷笑道:“你这榆木脑袋自然不会……算啦,若你真说了什么放下,我又怎能抑住心中的万千思绪,来波澜不惊地去说违心话呢。我做的第三个梦呐,关于你,关于我,关于婉儿姐姐,关于南屏的谷雨,还有散落在临安城内的一席飞花。”

“人生哪有那么多的成全呢。”红鱼忽然叹道,直勾勾地望向了帐外飘零的飞雪。“婉儿姐姐喂你的一勺勺桂花圆子羹,那旧年里临安城内的焰火,那一笼萤火,那万点璀璨的繁星同南屏的一轮柔柔圆月,还有那个南屏山间关于一辈子承诺……全都听见啦,却又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干干眼看着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那份小确幸、小欢喜,或许便是要如此般度过这一生的,却始终不能说出一句话来……也不愿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吧。”

“果是全天下的男子,全是负心薄幸至极的!湘竹公子此言诚不我欺!”红鱼忽而咬牙向陆扬狠狠道,却又沉沉一叹,说道:“想来唯有你陆扬才有如此恩怨分明的性子罢,也傻,傻的可以。剑斩香囊,因缘了断,足足二十年,小半辈子的相依相伴呢,于你这重情重义的榆木脑袋,也大不容易吧。总不能将你同世间庸俗男子相提并论的。”

“我便如一个局外人一般,看着,看着,南屏山间缱绻的灯火,为婉儿姐姐织就的香囊浆染上些许鹅黄颜色,也揉皱了你素来好看的眼眉,那份子温软,那份子旖旎,全与我无关!全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看客罢了。我也说过,就连在梦里,我都不能触摸到……我爱的人的温度。就连你们将成婚那日,我提着剑,抱着牡丹,突兀地出现在了你面前。心里虽然知道千万个不该,不该去打搅你们的生活,不该去说些莫名其妙的痴话,更不该……出现在你的梦境当中,只是……”

红鱼忽然直勾勾地望向了不知所措的陆扬,扑闪扑闪的丹凤眸子在葳蕤灯火的照耀下,迸发出了摄人心魄的暖芒,柔声说道:“陆扬,或许我早已算出这个故事的结局了,只是终究不愿去松开手来,哪怕……潇湘谷里,你我的手甚至从未触碰哪怕一霎呀。一直随着你胡闹,你总是对我装傻,我也就只能对着你充楞了。但是这一次,只是这一次……你能答应我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吗?不要再以诗酒趁年华为借口,以顺其自然为逃避的理由了吗?”

陆扬苦笑一声,道:“红鱼姑娘倒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自己了,且说吧。”

红鱼勉强笑道:“这才像样。还是那个问题——是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都是……”

红鱼尚未说完,帐内便连滚带爬地撞入一个斥候,高声报道:“报未羊将军!赵宋五禽众携三百黑鹫军、八千甲兵前来劫城!太子请将军尽快扳鞍上马,前去迎战!”

陆扬惊道:“怎么五禽众也来了?”便急忙披挂盔甲,佩好碧玉竹枝,向红鱼抱拳道:“姑娘,战机不得延误,此类儿女情长,待我思虑一二,凯旋时再给姑娘一个答复吧。”便一撩帐帘,随着那斥候信步便往外去了。

红鱼仰天长叹道:“难道命数就该是如此!就连此时,你都还在避之而不及呢……”见陆扬渐渐跨马走了远,不知不觉间,眼中一涩,目含朱泪,犹若泣血,哽咽道:“陆扬,陆扬,上一世,这一世,后一世,足足三生三世呢,你又何苦惹我来着……”却又茫然地看向自己的一双纤纤素手,一瓣,一瓣,全化作了飞花,那是金玉牡丹的点点花泪,如此妖娆,却又如此落寞,似是一片迷离破碎的乱世繁华,红线万匝,缕缕丝丝,剪不断、理还乱,只是凭空飞舞在了豫北战场如墨般深沉的夜空当中……

且说陆扬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郇阳城门外,兀的觉得后襟一凉,缘是虽只同红鱼说了短短一炷香时间的话,却将自己拘得满脸通红,冷汗涔涔直湿透了后背,心中也无由地生了些许火气,见旃檀亦领着万余兵士自远处卷尘而来,一对俊逸的剑眉此时却皱的能拧出水来,面上浮着一层黑黑的煞气,配上他一身玄衣玄铠,唯有一双星眸同腰间的玄剑闪烁着寒芒。缘是这几日战又不得战、退也不能退,直教旃檀胸襟内磊落之气俱酿成了一股子冲天的杀意,此时又见赵宋五禽众携兵来犯,自己终能饮血以祭剑、陷阵以冲杀,心中滔滔的战意便如小腹中熊熊燃起的大河意一般汪洋恣肆。旃檀同陆扬互换了一个眼色,随即向郇阳城外黑压压的黑鹫军雄声道:“晋北大河剑朱旃檀同江南诗酒剑陆扬俱在此,何人敢来应战?”

黑鹫军霎时如波开浪裂,便从当中打马走出了三员大将,领头者鼻头垂肉、两腮无骨,手中正挥舞一把金错刀;又有一位麻面青须的男子,戴着一顶道士的高帽,手中持着一把锋利的龙泉剑;又有一位大腹便便的秃头男子,手上并无兵刃,披挂一身金光闪闪的铠甲,细看了,竟然是一片片金澄澄的铜钱所织就的黄铜锁子铠。缘这三人正是黑鹫军统领五禽众之三金雕、苍鹰、秃鹫。金雕三人拍马赶至阵前,厉声叫道:“我主真宗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还天下太平,得百姓安乐。汝受赵宋无节之兵,又联辽狗乌合之众,豺貉一丘、蛇鼠一窝,安能同我天降神兵对垒阵前?旃檀小儿,快快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乞我陛下开恩龙颜,饶汝万千士卒不死也。”

旃檀哈哈一笑,随即怒目圆瞪、剑眉倒竖,呵斥道:“汝等既为大将,呼延一脉又是世代封侯之望族,统领中原之众,不思披坚执锐,以决雌雄,安能窟守土巢、逡巡不敢战耶?耻心不泯,谨避刀剑,与妇人又何异哉?况汝败军之将,潇湘交兵,十合即负于我手,仓皇溃逃如丧家犬彘,此一派插标卖首之徒耳,今又何敢言勇耶?战来,战来!”

“哼,”金雕嘎嘎冷哼道,“朱旃檀!你可知道……你在行逆天之事?”

“什么逆天不逆天的。”旃檀轻笑一声,淡然道:“天神既赐我以玄剑,祖辈既委我以重任,那么在这秦晋大地上,在这莽莽中原,乃至整个浩浩九洲,我朱旃檀……即是天!”说罢,玄衣飘然,墨发轻扬,一举神兵玄剑,剑势便如大河滔滔,向金雕三人席卷而来。陆扬亦一催座下玉花骢,向金雕直冲而去,那神骏方踏流云般奔腾到金雕面前,却兀地止了住,陆扬借势腾跃而起,一拔腰间碧玉竹枝,喝道:“垢尘不污玉,灵凤不啄膻!”一招至简至明的“虹贯白堤”便向金雕戮去;而那“虹贯白堤”却不似南屏剑法中那般气势磅礴,只是简简单单地向前一点,却隐含着无限的诗酒意,剑意所到之处,便如豫北冬日的劲竹意蕴一般,虽枯虽瘦,却又苍劲挺拔、不染尘垢。忙有苍鹰、秃鹫二人顶上旃檀恐怖的大河剑意,一人舞剑,一人飞镖,旃檀呵呵一笑,使了“左右逢源”的好功夫,各自接上了二人的兵刃。金雕一擎手中金错刀,却发现陆扬那碧玉竹枝只是虚点的一招,虽胸无点墨,倒也知道陆扬此诗此剑是在挤兑自己呢,心中不禁大怒,狂吼一声:“为虎作伥者还于此狂言狺狺!”一招“目无全牛”便又精确地向陆扬膻中、紫宫二穴劈去。

陆扬朗声笑道:“好劲道!好准度!”回身一挥手中碧玉竹枝,便如四五岁的小娃娃使了一招“平湖秋月”一般,将呼啸而来的金错刀缓缓承了住,一接、一挡、一承、一推,手下便走过了四五合。且说旃檀力战苍鹰、秃鹫二人,愈战愈勇,五合以内只将怀中梭镖俱投完了,狂笑道:“痛快,痛快!”一举手中已染上鲜血的玄剑,烈声喝道:“大河之意——天上来!”先是一手“浪遏飞舟”的虚招,复又拈剑作势,待苍鹰、秃鹫二人匆忙应付那呼啸而来的万千剑锋之时,全身上下燃起了淡金色的大河剑意,只听得风声萧萧,见得大雪猎猎,那玄剑复又如金龙云卷一般,似是要将天下所有的风刀雪剑俱搅到一处,一式“大河剑”,远远的便传来山崩地裂、万马齐嘶一般的轰然巨响,便有郇阳城上朱唐兵士大喊道:“不好了!太子一剑竟然将黄河给劈开来了!”缘是河中、郇阳二城怀抱汾水一流,时日天寒地冻,千里冰封,而旃檀无限的滔滔剑意竟牵扯了汾水万丈寒冰下的暗流涌动漩涡,水势掺和剑势,复又蓦地破冰而出,直干云霄!只此一剑,竟然引得水漫山野、大河凌汛!

见此一剑,诸将士皆憟然,苍鹰更是颤颤道:“此……非人力能所为也!”慌忙架兵刃格挡,只听铿锵一声,手中龙泉剑如一块木头一般脆生生地断了去,苍鹰、秃鹫二人亦登时身首异处,暴毙当场。旃檀杀过苍鹰二人以后,手中剑势未削,直扑黑鹫军,将前排数十人皆劈了倒,难有再战之力。而旃檀一声大笑,眸子中燃起了如冥府幽焰一般诡异的杀意,复要再战,却兀地吐出一大口血出来,眸中疯狂的杀意方才渐渐消退了去,复归清明。

陆扬见旃檀使了“大河剑”,一声苦笑,吟诵道:“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手中竹枝便凭空飞舞着,如演练一式极其拙朴的“梅坞茶采”,将那大河剑意缓缓隔了出去。而金雕本是做没本钱买卖的强人,心气凶悍,正杀得眼红呢,又管你朱旃檀使了什么剑招?只是一招“犀牛望月”便往陆扬身上砍去,只顾着自己的兵刃纵横,却如犀牛望月。月形入角,特因识生,始有月形,故唯唯感其影于角也。只听一身惨叫,金雕受了旃檀滔滔剑势的波及,登时便如庖丁解的牛,破碎成了几块肉块。

陆扬知道旃檀料得自己不愿杀生,只是处处留手,是故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将小半剑势引到了金雕身上,也向旃檀赧然笑了笑,一回头,却只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开天斧向自己劈来。陆扬一惊,手中竹枝一推一挡,竟然将那百十斤重的开山斧给挑了飞,定睛去看来将,却只是夐不见人。低头一看,缘是一位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约莫十一二岁,两只漂亮的大眼睛泛着血红,骨碌骨碌地转着,此时却流露出些许惊恐之意。陆扬认得她正是五禽之末百灵,无奈地笑了笑,拿竹枝点了她腰间两处穴位,便携着她飞身上了马,赶回了朱唐阵内。

黑鹫军士见那三位武艺高强的主将身死当场,百灵又被陆扬生擒了住,皆尽大惊失色,不战而自乱。旃檀左手提着苍鹰、秃鹫的两只首级,右手一举玄剑,搅动冷月光华夹着朔方被血气浸染得赤红的飞雪,复又朗声道:“全军出击,乘胜剿灭黑鹫余孽!”诸位将士一声呐喊,便欺山赶海席卷而去,黑鹫军心已乱,又怎堪敌天降邪神朱旃檀、大河浪涌朱唐军?登时死伤无数,便皆弃甲曳兵、且战且退;马匹器械,抢掠极多。旃檀见黑鹫残余皆往河中而去,恐赵智男有诈,半路埋伏奇兵,一声鸣金收兵。至此,乳虎旃檀名动豫北,一身玄衣能搅乾坤,一把玄剑堪敌万人,炜然烨然便如天神下凡。豫北晋南地方若有提起朱旃檀姓名者,直教黄犬不敢夜吠,小儿不敢夜啼。

却说旃檀鸣金回营,吩咐犒劳大小将士,又急忙吩咐郇阳城内将士:“今日凯旋,饮酒作乐可也,若有下乡杀人鸡犬者,如杀人之罪。”于是军民震服,窃惊以为天人。又将俘获赵宋兵士八百六十三众皆绑到一块,发配城内闲置仓廪内,以俟安排。陆扬同诸位将士饮了二杯酒,自觉素来不喜热闹,推脱一阵,同旃檀又叙了一二体己话,本欲假托头疼溜回帐内,却难却兵士美意,自己也撒不出谎来,又喝了两盅酒,想了想红鱼的事儿,脑壳还真昏沉起来,便辞了诸位将士回了城外帐内。行至半路,忽见有四五军士推搡着一个小丫头往城内走去,心想到:“难不成是无良兵士欺侮百姓?这又与流兵败寇有什么区别?”心中也难得恼了恼,便踏“云间飞雀”的步子飞身上了前去,稳稳落在了他们面前。定睛一瞧,缘那小丫头正是那被自己二招便擒于马下的百灵娃娃。

那几位兵士见陆扬来了,皆单膝跪地道:“见过未羊将军。这位是将军生擒的敌方主将,小的本欲将她送至仓廪内几集中安排的,还请将军发配去处。”

“分给这个女孩子一顶帐篷罢,就安置她在我帐旁,谅也掀不起如何波澜。军中随行女眷寥寥,且都粗枝大叶的,就暂让红鱼姑娘看护罢。”陆扬看向了面色憔悴、满脸血污的百灵,心头无由地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情,随即又叹道:“这么小的孩子,难为她了。”

那几位将士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尴尬地笑道:“禀将军,红鱼姑娘……不知道去哪儿了,据我几个兄弟不经意瞧见的,姑娘似是在同将军置气,一转眼便踏着飞花走远了。”

陆扬不禁抚额道:“这红鱼,又在闹什么小孩儿脾气呢。”心中虽似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却也有些空落落的,看向了半眯着眼、如一只困倦的幼兽一般歪倒在军士身上的百灵。或许沙场厮杀过劳了,百灵此时微微阖起了眼,小鼻子一翕一翕的,竟然就地打起了瞌睡。

“送一卷铺盖到我帐中,还是让我亲自看护这打也不敢打、骂也不敢骂的小祖宗罢。”陆扬摇了摇头,向几位军士说道。见几位军士脸上神情各异,却都奇怪得很,疑惑道:“几位兄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有一位兵士含笑嗫嚅道:“将军,这个……男女有别嘛。”却马上被另外一名兵士拍了脑袋,怨道:“就你话多!将军,我们马上就去置办铺盖。”陆扬失笑道:“那小姑娘才十一二岁,又有什么男女之别?我陆扬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尽可放心。去,去,做事要紧,今晚太子摆宴庆功,你几个可得多喝两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哈哈!快去吧!”随即将那一众嘻嘻哈哈插科打诨的军士赶了走,解开了百灵身上的绳索便抱回了帐内,暂且放到了一张椅子上,随即点上了一盏灯火,就葳蕤烛光又读起了书。

书读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咕咕”,似是蟾蜍望月,鼓腮鸣秋,循声望去,缘是百灵已经醒来了,正拿着小手摸着肚子,见陆扬看向了自己,害羞地笑了笑,随即说道:“哥哥真用功,战场上厮杀也不累得慌,还要读书考取功名呢。”

陆扬笑道:“沙场死人太多,血气太重了,还是书册的墨香好闻些。”

“哥哥,我这是要死了么?”百灵扑闪扑闪着水灵灵的眸子,便如一只掉入猎人陷阱中的小兔子一般。“听说你们都是吃人不眨眼的怪物,可我看哥哥同寻常人也没什么两样的,更别说吃人、害人了。哥哥的武功真高,那一下、这一下,两下就把我擒住了。”

陆扬柔声笑道:“完蛋,我这是抓来了一个小话痨呐。”摸了摸百灵的小脑瓜,又道:“我们无怨无仇,我又何苦来吃你呢。你看,我也有两只眼睛、一只鼻子,是好端端的人罢,又不是吃人的怪物。乖。等仗打完了,哥哥送你回家。”随手拿了两块干粮,胡乱从怀中一摸,摸出一壶酒来,愣了半晌,傻笑一阵,又起身去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了百灵,复又笑道:“饿了吧,快点吃完了,不然让你旃檀哥哥看见了,我们两个都要挨训。”

百灵颇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接过了干粮便塞进了嘴里,或许是吃得太快了,直塞得腮帮子鼓鼓的,活像一只小青蛙。百灵勉强将口中干粮咽入腹内,又喝了一大口热茶,烫着了,嘶哈嘶哈喘着气,嘻嘻笑道:“哥哥好温柔,倒比那些叔叔体贴多了。他们每天都要我举起那么重的斧子练功,如果练不完,别说用板子打了,饭都要没得吃!嘿,斧子不是劈柴火用的嘛,为什么要往人身上劈呢。或许等我长大以后就能明白啦。”随即却叹了一口气,平日里素来欢喜的小脸上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弱弱道:“我也想回家呢。但是我已经没有家了。仿佛那边黑压压的潮水……便是我的家吧。”

“怎么?”陆扬仿佛猜出了些许端倪,欲言又止道:“难道……家……”

百灵又往口中塞进了一块干粮,漫不经心地嘟哝道:“我六七岁的时候,家里就被烧毁啦。是辽狗干的。他们将我爸爸妈妈当着我的面杀了,又往他们尸身上撒尿玩,领头的还拿了一把大斧头,像砍树瘤一般将我弟弟的脑袋劈成了两半。好歹我福大命大,那几个辽狗要绑我回去,说什么进献到宫中做侍女呢。一个乡里四五千的人口,除去被抓去充当壮丁的,也就我们几十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活了下来,被绑在一团,丢到了马车上。有不听话的孩子哭闹顽皮的,辽狗也不分青红皂白,将那一捆孩子全砍了头,从此以后便没有孩子哭闹啦。”

百灵抻了抻脖子,将一大块干粮咽了下去,舒服地噫了口气,颇滑稽地拍了拍肚子,随即疑惑道:“大哥哥,一看你就是南方人吧,不然怎么直冷得打颤?要我去把帐篷的帘子拉起来吗?”也不管陆扬回话,兀自起身便去拉了帘子。

陆扬此时心中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紧绷的身子像一只被拉满的强弓,死命握着的拳头微微颤着,却又蓦然一松,勉强笑道:“百灵,有劳你费心了。我不冷,你继续说。”

百灵“哈”的雀跃了一声,笑道:“可闷死我了,行军打仗这几个月来,无论遇见哪个大人,都是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我要多说了两三句话,领头的金雕大叔还会虎着脸凶我呢!只有大哥哥和我这小孩子玩的好,也愿意听我说话!说我们被绑在马车上颠颠簸簸地往北走呢,半路上却被一路兵给截住啦。那是鸿雁哥哥带着的黑鹫军呢,可威风了,两三下就杀得辽狗片甲不留的,我看呐,鸿雁哥哥一定不会像我那般没出息的,这一下,那一下,就能把大哥哥你给抓回去,喂你吃干粮!嘻嘻,哥哥可不要生气啊。”

陆扬笑道:“哥哥平生最不会生气了,百灵妹妹尽管说就是了。”

百灵见陆扬脾气如是好,也得意忘形起来,像一只小猫一般将脸上脏脏的血污蹭到了陆扬的青衣上,却又蹦跶开来,觑眼瞧了陆扬半晌,复又笑道:“大哥哥果然一点脾气也没有的!好玩,好玩!后来嘛……我看别的孩子都被送到洛阳城内的作坊里面,要么当个学徒,要么当个杂役,好歹也能自己挣钱吃口饭。百灵懒得很,可不想去干推磨劈柴的苦活计,就扯了扯鸿雁哥哥的衣角,要他收我为徒,也练那么厉害的功夫,好为父母和弟弟复仇呢。”

“那么小的孩子,又懂什么是复仇呢……”陆扬心中暗叹道,随即又痴想到:“别说百灵了,复仇,复仇,这么沉重的字眼,我又何尝能去参透呢。”

“鸿雁哥哥这么一个冷冰冰的人,当时也被我逗笑啦。”百灵不管陆扬犯痴,自顾自笑嘻嘻道,“但是百灵当然不会服输咯,后来我奋力将手旁一把比我还重的斧子奋力扛了起来,又勉强挥舞了两下,他才应付似地应允了我的,教了我几样功夫,又有叔叔看我有练武的底子,将我关在了小黑屋里面,又传给了我一招能够把眼睛练得血红的功夫,叫什么‘移元化血大法’,听起来好厉害呢,只是每次练完,我都要昏沉四五天,脑壳痛得很。至此以后,我只是没日没夜地练武。练着练着,也就练成了这样三脚猫的功夫啦。”

“‘移元化血大法’?”陆扬惊道,“那不是魔宗血剑门消减寿元以急功近利的邪功?”

百灵笑道:“哥哥眼睛怎么瞪得比铜铃还要大?”

“百灵,百灵,”陆扬郑重其事道,“以后万不可再练此功了,你可知道这功用一次,便会折损至少一旬的寿命?你小小年纪的就练这种歪门邪道,岂不是折煞了?”随即恨恨道:“赵宋那边也是狠得下心!叫一个小女孩子练这样霸道的魔功!”

百灵疑惑地眨了眨眼,随即笑道:“大哥哥真傻,那么厉害的功夫不学,又该怎样去给我父母和弟弟报仇呢。要是辽狗像如今这般南下,不去练厉害的功夫,又要有小孩子要成孤儿了,又有小女孩要千里迢迢地去北方当侍女了。”

“这……”陆扬仿佛一下就被百灵的稚语给击中了心坎,平日里不敢想象的问题此时全都如滔滔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一下竟然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百灵疑惑地挠了挠脑袋,“这一路上辽狗倒没杀几个,杀的好像全是宋人。唉,不管啦,反正这种难解的事情,长大了以后自然就会明白的吧。只是……大哥哥,你人又长得好看,对我也那么好,为什么……你要和辽狗一起打我们大宋的将士呢。这打打杀杀的,也不累得慌么。”

“我……”陆扬平日里一个能说会道、吐凤喷珠的文客儒侠,此时却被一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给三番五次问了住,沉郁了半晌,终是叹道:“哥哥是个言出必果的人,可能心中有九分正气,却终究也会有一分的邪气。所以无论此事做的对不对、好不好,既然答应了别人,就该去尽全力做吧。要是真的想不开了,自己将自己糊弄过去就是了。”

“哥哥都说的好高深呐,也含糊,又是百灵现在不能明白的东西吗……”百灵思忖道。

“哥哥说话便总是如此,文不对题的。”陆扬笑道,随即却面色焦苦,似是将胸襟沉郁的浊气皆泄了出来一般,叹道:“唉。哥哥能做狂生,能做文客,能做武者,却独独称不上是侠呐。哥哥平生唯独喜欢三样物事,诗一样,酒算一样,剑也算一样,是故江湖上往来的朋友给哥哥胡诌了一个雅号‘诗酒剑’,可诗酒趁年华算是快活了,又有不俗的剑技傍身,但是……我心中始终难有一股纯正的浩然之气罢。无论是为人还是使剑,哥哥皆讲究一个心动而意行,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一身青白,一壶潇洒,一剑自在,一生不羁;自然而然、听之任之,方能以无招破万招、以不变应万变。而谁知道,如今看来,这种诗酒趁年华的心境,却慢慢衍化成了一个逃避任何事物的借口,成了一个刚愎自用却又优柔寡断的借口。哥哥明明知道旃檀所举的是不义之兵,却依旧信守朱唐府中飞羽觞而醉月时的承诺,信守潇湘义结金兰时携手相许的诺言,但是……以宋人之兵,合辽人之众,惹得半个中原民不聊生、十室九空,使得无辜百姓流离颠沛、妻离子散——说得难听一点,这简直是……助纣为虐。而我呢,却只是默念不杀生,不杀生,虽没有杀人如麻、草菅人命,但是我这清莹剔透的碧玉竹枝上呐,早就沾染上千千万万生灵的鲜血了。也不知……唉。或许哥哥和百灵妹妹一样,心里都住着一个小孩子,想不通的问题,不去想便是了。”

陆扬光顾着自言自语,蓦地又听见一阵细微的呼噜声,转身一瞧,缘是百灵斜倚着椅子,微微张着小嘴,倒流了一下巴的哈喇子,复又开始打起了瞌睡。陆扬无奈地笑了笑,拿手绢帮百灵拭了拭面颊,又将她抱到了铺盖上,细细将被子掖好了,正欲梳洗梳洗,自己也上床睡去了,却只听帐外有人报道:“报未羊将军!亥猪将军携五百将士,已押解粮草入城了!”

陆扬笑道:“知道了。同他一别也有二三月了,正好今日旃檀兄设宴犒劳兵士,且让我入城同他好好饮几缸酒去!”说罢,看百灵已睡熟了,随手一指将灯火弹了熄,便配上碧玉竹枝复又出了帐篷,直往郇阳城去。

雪已经断续下了一月有余了,无数粒轻盈的雪子自灰白的天幕上缓缓剥落,如轻烟缈缈,如飞絮飘飘,似是一卷棉被一般铺满了整个豫北晋南。水冰如鉴,雪玉为尘,天地万物皆沐浴在一派霜雪的光焰当中。《道德经》有言曰,“五色令人目盲。”而当旅人在莽莽雪原之上跋涉太久了,只能看见一片至简却又至繁的雪域之色时,外“色”往往也成全了内空的样貌,方是真正的“目盲”罢。想来耽静反为静缚,空即是色,并非析色见空,若摒弃五色,一味觅空,反而是要误入了无道的歧途罢。

所赖凡事不可苛求成全,也不必成全。如今郇阳城内灯火通明,呼喝之声不绝于耳;郇阳城外血气横空,断臂残肢相顾默然,也不算单调无聊。一列马车自城外残剑累尸之上嘎嘎轧过,轻盈,响声空洞。旃檀远远便令军士大开城门,朗声笑道:“陈兄辛苦了!若有补给到位,又仗我三人之剑、千万朱唐将士之勇,拿下河中城关则如探囊取物耳!”

陆扬也笑道:“来,你这甩手掌柜,几月未见,也不知酒量是否消退了,先下车饮这二三缸子酒来,再同我们叙话叙话!”便一揽桌上美酒,隔空以掌力击出,那酒缸子竟直直飞了百丈有余,稳稳落入了驶在最前面的马车之内。

只听一声清脆的碎瓷声,整个郇阳城似是被震了一下似的,除此以外,并无声响。

马车的帘子蓦地被拉了开,随即又飞出了一只酒缸子,直向陆扬、旃檀二人呼啸而去,陆扬笑道:“怎么,掌柜还动了气不成?今日你要饮多少,小弟就……”拿手中碧玉竹枝一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却被唬了一跳,悲从中来,只是颤声道:“这……”

那不是酒缸子。那是一只人头。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地滚落在了地上。

那正是甩手掌柜陈湛的人头。

旃檀心中也清醒了八九分,一擎手中玄剑,厉声喊道:“敌袭!敌袭!”

话音未落,一股子冲天的煞气便将那辆马车撕得四分五裂,便有一柄紫金重剑挟着无可匹敌之势向旃檀、陆扬二人山呼海啸而来。陆扬、旃檀俱是一惊,一个燃起大河真意,一个运起诗酒真意,一把玄剑、一支碧玉竹枝,一柄紫金重剑,三剑相交,破开了漫天的飞雪、凛冽的寒气,气浪滚滚,将方圆半里的将士们俱掀了翻,便连城内的楼宇皆被震得摇晃了一下,随即应声轰然倒坍。旃檀定睛一看,只见那剑客一身血色重铠,骨架奇大,棱角分明的脸上俱是疤痕,此时却狰狞地笑着。那竟然是……辽东鹰鹫——赵智男!

紫荆关,大名府,洛阳城,杨金熠同朱晋廷皆以为赵智男定会分兵三路,一路同赵瑞麟二十万大军汇合,一路去救紫荆关,自己亲率一路来解东都洛阳之围,可谁知赵智男竟然决绝地弃了两处战局,此时却携着五百黑鹫军出现在了河中!

而且是……直入旃檀一路驻扎的腹地,郇阳城!

陆扬、旃檀惊异有余,知此战是赵宋的天降奇兵,生死一线、成败一举全系于此,也不敢大意,一个端起大河之剑的态势,一剑直出,剑意似是大河滚滚,滔滔不绝;剑气横空,所指之处,竟然将天上厚厚的云层给破了开,冷月寂寂然洒落了些银白光华,落在了旃檀俊美异常的脸庞上,却又化成了血色的杀伐之意。陆扬亦一搅手中竹枝,青衣白裳凭风飘然,环绕着旃檀的大河剑,先是“柳浪莺啼”,再是“宝石流霞”,复又一转剑锋,一招“风荷举”将旃檀的来剑给护了住。可谁知赵智男却闭上了眼,呼吸平稳,似是熟睡了去,也不运气、不使剑招,懒懒一伸手,一柄紫金重剑便随意破空而去。

管你旃檀是至刚之剑,管你陆扬是至柔之剑;管你旃檀是一剑不变而归万变,管你陆扬是一剑万变而归不变,我一剑刺出,快到了极致,便如丈人承蜩,用志不分,乃凝于神,那么你所谓的至刚至柔,又奈何我至空的一剑?

陆扬和旃檀的双剑停在了半空当中。

他们知道若三剑相交,难免落败。

他们竟不敢再前进分毫了。

而世间最为厉害的两位少年剑客的双剑合璧,纵使是天神下凡,又怎能单以一把剑破开的?赵智男一睁眼,眸中爆发出了冲天的战意,却一把将手中紫金重剑给停了住,剑风如刀,直将方圆三丈的土地皆炸裂出了一个大坑,唯有三人的罡气护住了足下一履的土地,方能勉强供三人站立于此。只是一瞬,本是迅若疾电、烈如惊雷的三把来剑,此时竟诡秘地停在了半空当中,进退维谷,势成骑虎;羝羊触藩,举步维艰。

三人似交剑未交的那一瞬,几百个黑色的身影也皆破开马车直冲上天际,手中各有兵刃,逮人便杀,上一刻的郇阳城仍是语笑喧阗、人声杂沓的福地,此刻却成了人间的修罗场。急忙有将士拿来兵刃匆忙迎战,谁知这三四万军士当中,唯有区区数十人粗通武艺,且饮宴方毕,醉舞狂歌,其势倾颓,又怎奈得住赵宋王朝最为精锐的五百黑鹫军的横冲直撞?当时便血流成河、溃不成军,惨叫声此起彼伏。又有兵士踉跄着向旃檀报道:“陛下!呼延二兄弟又携万余名赵宋军士卷土重来了!他们……”话音未毕,眼睛凸出,全身战战,双手紧紧钳住了自己的咽喉,口中咔出了一团又一团浓稠的鲜血,一脸惊恐痛苦之相,便如一团软泥一般瘫倒在了地上。缘是三剑虽差之毫厘,其意气却早就如龙虎相斗,溅出的点点剑意,竟然比寻常的刀剑还要锋利伤人!

旃檀听闻此言,心中又是一惊,然而手上的剑却不敢进退半分,知若心中有退缩进取之意,定会被赵智男的紫金重剑所伤,便如负薪救火也,无乃更崇其炽乎?只听城内四方鼓噪,举火如星,喊声大振,便从南城门外涌入了一队白旗白甲的军士,领头二人正是呼延必求、呼延必显二位将军,切齿睁目,须发倒竖,烈声道:“诸将听令——吾兄遇害,仇深似海,今日杀尽朱唐叛逆,为吾兄以及为国捐躯的千万大宋忠魂雪恨也!”那对军士登时便怒气忿涌,噤断嚄唶;枭呼跳蹴,汹汹能崩天地,一齐杀将过来。

旃檀见势不对,直将嘴唇咬出了殷红的血出来,同陆扬互换了一个眼色,二人同时一挺剑,赵智男哈哈笑道:“正合我意!”亦一挺剑,三剑积攒了约莫一炷香时候的剑势终是于此完全爆发了出来,旃檀、陆扬连退数步,各自咔出了一口血,复又一个足踏揽月云巅,一个脚踩云间飞雀,旃檀挟了几分大河真意厉声道:“朱唐将士听令!往北门涌去!退兵!”

树倒猢狲散。朱唐兵士们见主将败退,黑鹫军同呼延兵士又来势凶猛,心中的战意也渐渐演化成了怖惧之意,便连手中兵刃也不顾去拿了,丢盔卸甲,望风而逃。赵智男隆隆笑道:“败兵流寇罢了,赵宋将士们——趁胜追击!”赵宋将士们一声呐喊,便如岳涣山崩、摧天裂地,直向仓皇狼狈的朱唐逃兵们追去。陆扬一纵身出了南门,见帐中百灵已了无踪迹,连忙吩咐将士们弃了辎重物事便又向北面走去。前有崎岖险阻,后又有追兵,朱唐士卒步履相踏,又有醉倒兵士被赵宋铁蹄直踏成了一团肉泥,死伤无数。旃檀、陆扬领着兵士弃郇阳城向北奔逃数十里,直往北面龙门而去。

话说旃檀、陆扬一众马不停蹄,奔逃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方才入了龙门城内,旃檀清点军士,经此一战朱唐竟然死伤万余人,如今唯有一万余名伤兵败卒而已。旃檀恨恨掷剑于地上,复又咳出了一口血,怒道:“吾早言甩手掌柜陈湛好饮酒,常耽事,勇则勇已,可为先锋,始终难堪押解粮草辎重一类精细事务。我父不听人言,一意孤行,今当以我朱唐足足三万将士姓名为儿戏耶?甚矣,甚矣!吾父之不惠!”随即也自责道:“功败垂成!功败垂成!若我再小心谨慎一些,谅他赵智男有三头六臂,也不能越我城池半步!且我明令每人饮酒不可过三杯,谁知一个个皆饮得醉倒如泥,难有战力,又怎能敌得过那兵强马壮之军?”

陆扬柔声劝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请重振旗鼓,方能再起东山。”

旃檀登高而望,只见郇阳城内依旧灯火通明,却映照着氤氲天地的血气,想来前夜方才一剑破开了千军万马,今朝却落得仓皇溃逃如丧家野狗,不禁慨然一叹,泪流湿襟。

且说旃檀、陆扬二人携残兵败将仓皇逃窜至晋南龙门城内,使人往大名、东都求救,一面固守城池,坚壁不出。赵智男令军士每日于阵前叫骂搦战,以“耻心不泯,谨避刀剑,与妇人又何异”等等原话奉还,旃檀直气得牙关痒痒,却知力不能有所敌也,只得令军士箭发如雨,迁延日月,以俟援军。赵智男命宋军竖云梯、造虹桥,每每持铁链流星锤冒矢石而上,却又被陆扬、旃檀二人借居高临下之势杀回。赵智男回营笑道:“俗语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龙门,困城也;朱旃檀,困兽也。粮草既断,四围皆部署了我大宋兵马,内呼外不应,楚歌四合,在陈之厄,谅他是腾龙天马,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侠客,亦不得掀起波澜!”

两军胶着半月,朱唐士卒疲乏不堪、各怀怨言,又无粮草,龙门城内鸡犬牲畜皆尽,只得草根树皮代军粮而食。每每有军士饿昏倒地,野狗不敢食之,呜咽訚訚避人而不及也。而赵宋兵强马壮、粮草充盈,遂使龙门陷落之势不可扭转也。而旃檀虽知此已是倒悬之急,却始终不愿撤兵败退——缘是龙门一城乃是晋南豫北之锁钥,进不能胜,退恐失势;便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有肉。由此兵士怨声愈甚,军心涣散,每夜皆有缒而出以乞降者。

“令众人死如禽兽,这便是皇恩浩荡。”

一日陆扬领命守夜,虽身处困境险阻,赵宋兵临城下之势如盲风怪雨,却依旧不改自己顽皮好走动的本性,支开了两队守夜兵士,自己倒于龙门城内外闲逛了去。食了几月干粮,虽有存酒,荤腥却半点未沾,远远望见了城外有篝火星星,还隐隐飘来几缕肉酸味,心中存疑,便踏轻身摸了过去。只见篝火之上有一大镬,其中正咕噜噜煮着肉,四旁几个饿得头昏眼花的军士正往火中添加柴禾。镬上悬一肱骨,那肱骨不大不小,比兔骨大,却比马骨小。那几位朱唐将士见陆扬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忙起身抱拳道:“未羊将军好!”陆扬笑道:“几位兄弟倒开得好香的小灶!也不怕旃檀兄军令严明,将你们罚去打扫秽物?”

那几位将士亦笑道:“将军说笑了。现如今粮草告急,饿殍充城,我等又不好私杀已为数不多的老瘦战马,肚子都吃不饱,还拿什么去与敌人厮杀?只得在荒郊野外……拾些野味来。羊肉,羊肉,味美得很,哈哈!”

陆扬扇了扇鼻子,笑道:“你们又能拾什么野味来?这肉倒味道怪得很,可别误吃了有毒的兽肉,到时候闹了肚子,连剑都提不起来咯。”说罢,也拿碧玉竹枝向锅内一挑,扠出一块肉来,复又笑道:“俗语云,法不责众,旃檀兄也不好意思来责罚我的,既然如此,我就勉强与你们同罪一次,且让我沾沾口福去!”一边也变戏法般地摸出了一壶酒,复又抛给了那几位将士,郑重道:“我可就只剩这一壶高粱烧了,你们一人只可喝三口,不许多喝了,不是我心疼酒,只是明日陷阵冲锋之时若是醉眼迷蒙、七荤八素的,可小心那刀剑无眼!”

几位将士各自惊喜地呼喊一声,便抢来酒壶没了命一般地吞起了酒。陆扬见那几位将士你一口、我一口地胡乱饮着酒,倒也心疼了半天,抚额苦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便张口欲食竹枝上串着的肉,却只听得一声惊惶的呼喊道:“陆兄不可!”便有二梭镖飞了过来,精确地打掉了那块肉。陆扬见好好的肉掉到了沙地上,霎时便粘上了许多尘埃泥点,眼看是不能下口了,嘴一撇,委屈道:“旃檀兄真是的,咱们又不是和尚,为何不可沾染荤腥?要是让潇湘老人看见了,又得念叨什么浪费可耻了!”

几位将士本快噎死般咕嘟嘟饮着酒,见旃檀匆匆赶来,急忙扔下酒壶便单膝跪地,颇为尴尬地抱拳道:“参见太子陛下。”陆扬见那酒水汩汩倾洒到了地上,不一会儿便流干了,跳脚痛惜道:“唉!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旃檀紧锁住了他颇好看的眉眼,向那几位将士喝道:“犯禁了还不知好歹?还不速速退下!”那几位将士唱了声喏,便小步匆匆退了去。陆扬挠头道:“旃檀兄,不就是一锅羊肉嘛,如今粮草紧缺,将士们能够自食其力,去拣些野味来吃,也不为过罢。”

旃檀迟疑了一阵,沉沉叹了口气,摇头道:“这穷冬腊月、荒山野岭的,又是哪来的羊肉呢。或许是羊肉罢,或许是……二脚羊罢。”

陆扬尚未反应过来,疑惑道:“二脚羊又是什么羊……”

“那是人肉!死人肉!”旃檀忽地沉声道,“如今粮草不调,赵智男这老贼将我等河中粮草半路截杀殆尽,我等将士只能吃……死人肉来充胃肠!如果怕吃死人肉得病,他们,他们……就盼着杀敌,杀活人来吃新鲜的肉!甚至前一刻还能与你并肩作战,后一刻就……互相算计着彼此瘦骨上覆着的那一层皮肉!”

陆扬仿佛猛地被一把熟铜锤子砸了脑袋,两臂紧紧夹起,微微抖瑟着;两腿也战战并在了一起,只有呼出的气,却没有进的气了。他瑟缩一阵,忽地一扭身子,一伸手中碧玉竹枝便将地上腌臜的人肉给挑了起来,旃檀倏然一惊,连忙一搠手中玄剑,将陆扬的碧玉竹枝格挡了住。二人一来一往,手下走了数个回合,旃檀惊怒道:“陆扬!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陆扬亦喝道:“旃檀兄,他们同我们一样,皆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既然有同袍之谊,更应该同甘苦、共休戚罢!为何如今我们能吃为数不多的粮食,而他们……却沦落到吃死人肉去!那些本该快意江湖的大好侠客,本该是渔樵度日、安居乐业的好男儿;朱唐将士也好,赵宋军士也罢,他们该是伯埙仲篪、灼艾分痛的四海兄弟,而他们为何要自相残杀、同室操戈,竟还落得吃死人肉的下场去!快让我将这块肉吃了!不然我……我于心不安!”

“不管怎样,陆兄你不能吃死人肉!”旃檀咬牙道。

“为什么?”陆扬亦咬牙道。

旃檀忽地沉沉一叹,弃了手中的玄剑,一把抓住了陆扬的双肩,竟然带了几分哀意哽咽道:“陆兄!陆兄!你不能吃!你……你是我心中的白月光。你不能吃死人肉。我已经被这滔滔权势、宏图霸业给侵蚀烂了,但是你本是浪荡江湖的逍遥侠客,是有着清明的书卷气的一介儒侠,你是我对于这片江湖最好的祈望,你不能吃!绝对不能吃!”

陆扬霎时呆住了,手中碧玉竹枝亦掉落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你可知道……”旃檀埋下头去,哀声道,“不论如何的穷途末路,如果连南屏诗酒剑都吃了死人肉,那么……我心中的这片仅存的江湖也死了。”

陆扬不禁一震,心中五味杂陈,却又终是酿出了些哀怜的意思。他从未见过旃檀如此无助的模样。往来的旃檀,一直是一位意气风发的贵公子,是一位胸怀宏图霸业的龙种,是一个武功高强、心中常有未泯灭的逍遥意思的好侠客。天总无绝人之路,所赖困顿中有玄剑怒舞,劫难时有大河长奔,亦能哈哈大笑一阵,酒来,剑去,祭千杯佳酿,还酹江月。而如今却在自己面前一再示弱,一再展现出自己内心最为柔软而无助的地方。

二人皆默然,良久,陆扬拾起了地上的碧玉竹枝,淡淡道:“我们回去吧。”

旃檀亦勉强笑道:“是该回城了,明日还……”话说到一般,却又噎住了,剑眉微微动了动,星眸中却闪烁着哀意,颤声道:“陆兄,你的意思是……”

陆扬轻轻点了点头。

“不可以。”旃檀摇头道,忽地却又歇斯底里起来,吼道:“不可以回去!这一回去,便是彻底的功败垂成了!我朱唐祖孙四代望中原百年有余,若此一退,便再也回不来了!”随即歪了歪头,眸中竟然流露出些许恐怖的血色,挽着陆扬的胳膊,笑道:“陆兄,待我朱唐大军解了龙门之围,杀赵智男、擒赵瑞麟,水陆并进、船骑双行,不出半年便能攻克汴梁、成就伟业,四海升平,天下归心,你也马上成了江南兵马大元帅,成了半个天下的诸侯霸主,计日程功指日可待,此时前功尽弃,未免太过可惜了!”

“旃檀啊旃檀!”陆扬摇头道,“要和你说多少遍!这二三月来我陆扬拔剑相助,自寒山到晋阳,自河中到龙门,岂是为了那区区功名利禄、拜将封官?朱唐一饮,潇湘一拜,我二人义结金兰,酒酣同享,难罹同当,祸福相依,死生相托!既然你朱旃檀有求,我陆扬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二人的情义,又岂是区区半个天下能够衡量的?”

旃檀沉沉叹了口气,眸中的血红煞气也淡了几分,叹道:“还是陆兄清明呐,你此般的心性情趣,才是江湖上真正的侠客!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你浑身的书卷气,那份淡然,那份不争,那份少年意气,都是我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只是心中那股子邪火,便如跗骨之蛆,缠着我朱唐世家十一代,啮噬着我等心中最后的逍遥!父亲在潇湘的那一巴掌,可是将我打醒了哇。想要坐拥千里江山之人,注定也会享受……千古的寂寞。你也看到了,子夜自小便同我兄弟相称,我二人本来玩的多好,但是无论我怎么说,如今……唉。不说他了,想想半年以前,酒囊兄弟们还在身边,各自喜欢的人还在面前,牡丹楼艳冠河洛的红鱼姑娘,少林寺彼此皈依的湘竹公子;岳阳楼意气冲霄汉,问情树惊梦定终身……我又何尝不愿诗酒趁年华、不负平生意呢?这位子呐……有针在上头。扎得很。而如今,我这一腔的雄图霸业、无上抱负,却只落得割须弃袍、落荒而走的下场。说到底啊,我真的真的是要飞上去的,飞到所有人的头上去!可是……一个人,一把剑,又怎能敌得过千军万马呢。”

“侠客,好一个侠客。”陆扬亦摇头叹道,“旃檀兄可太抬举我了。也不知此话当不当讲,然而关兄同庄主铁定是江湖上的大侠,白忘川前辈也是有侠气的,就连……洛阳城的绛珠女子也是有侠气的,但是我——我只有糊涂气、傻气罢了。所谓侠气的评判,不是看你武功是否臻入化境,不是看你坐拥多少人情势力,而是……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人的英雄,见义勇担当,不为小利小义而摒弃世间大义。这几月来经历了许多事情,也慢慢能够看清楚、也敢于看清楚一些事情。我本是这江湖上的一叶小舟,只想自南屏从此逝,诗酒寄余生,奈何江湖浪涌,终归是身不由己啊。待我拨开暗流险礁、惊涛骇浪回到岸边的时候,却也……湿了个狼狈。我二人本是昆仲之分,是故我虽知你几位前来寒山解围是杨金熠伯伯设计好的,我也成了朱唐的一枚棋子,但是我却无怨无悔地随你东奔西走、南征北战。我不傻,但我喜欢装傻。我知道或许自己是被朱杨二位伯伯利用了,但是旃檀兄又怎是那种弃我不顾的人呢。然而正是不敢细想,一味以顺其自然糊弄过去,方才酿就了如此的大祸患呐!以前一味的追求逍遥、诗酒趁年华的生活,觉得这便是侠气了,这便是江湖了,但是……联合外族入侵华夏,肆意屠杀精忠报国的将士们,甚至举不义之兵使战火荼毒无辜百姓,这又怎能称得上是侠义呢!非人哉!非人哉!你看,这天下多少的侠客战死沙场,多少良民被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那尸山血海、断臂残肢当中,又有多少惨死当场的父亲、儿子、哥哥、弟弟呢,他们的孤苦伶仃的家眷,又在天下各处如何地翘首以盼征人归来……”

陆扬说着说着,眼中一酸涩,双膝一曲,“咚”的一声竟然跪在了地上,颤声道:“除了这皇天后土同当年的师父师娘以外,我陆扬一辈子从未对别的屈过膝。而如今,我陆扬不惜男儿膝下无价意气,向你旃檀兄——跪下了。望你能偃武櫜兵、止戈散马,再不济,且顾念城内万余朱唐兵士的性命,退……回去吧。”

旃檀吓得一激灵,连忙去扶起陆扬来,谁知陆扬暗暗使了劲道,终是长跪不起。旃檀无奈,亦“咚”得一声跪了下来,携着陆扬的双手,叹道:“陆兄,你这又是何苦呢。你不愿于此盘桓,自己走了便是,何苦又要将我心中最后一丝希望都给扑灭呢。”

陆扬不语,只是跪着。

旃檀带着几分苦意狂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也明白哇!这是不道义的,我同钱金戈,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为了这天下,负了自己的至亲至爱之人;而我为了这天下,却负了这黎民苍生!哈哈哈!我这雄心壮志,我这终付笑谈中的皇图霸业啊!”回首望了望南边灯火阑珊的河中城,长长一叹,复又一抬头,凝望着那遥不可届的远方,两滴星泪蓦地滑颊而下,哽咽道:“传我号令,三军将士东北而行,退守……大名府。”

未完继续……

前情回顾:

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诗酒趁年华①

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诗酒趁年华②

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诗酒趁年华③

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诗酒趁年华④

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诗酒趁年华⑤

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诗酒趁年华⑥

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诗酒趁年华⑦

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诗酒趁年华⑧

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诗酒趁年华⑨

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诗酒趁年华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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