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将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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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纭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院中,这个夏天还没有完全结束,但她和尉迟渊的一生,已经就这样匆匆走完了。

第1章

将离城城门口种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梧桐枝繁叶茂,伸展开的枝条仿佛巨兽张开绿色的爪牙,伸出盘绕的枝蔓,攀附、缠绕,不依不饶地盘踞在这片黄沙密布的土地上。

这是卡斯曼高原上唯一的一棵梧桐树。

阳光从不吝啬,更不会在卡斯曼高原上缺席一天。可这棵梧桐仿佛镶嵌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阳光也好,尘沙也罢,凡是靠近,均被巨大的树影掩埋、融化——灼热的阳光,肆虐的沙尘,站在高大的梧桐树下,只觉得阳光被浓密的梧桐叶遮挡。婆娑熹微、点点滴滴似斑驳水印,浅浅稀稀,似风、似水,似流光水榭,似江南微雨初歇。微风初露,微阳初显,轻轻盈盈、温温柔柔地落在大地上。

尉迟渊师从松山书院拜的老师,正是隐退朝堂,在书院中挂一闲职的内阁首辅谢长栋。

谢长栋喜静,并不太爱出门,这些年来隐居将离城,每日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闲步二三,在将离城城门口的梧桐树下走上几个来回。

彼时,尉迟渊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玩心重,离了皇城,似放飞自由的小兽,整日里打马踢球,日子过得好不潇洒。谢长栋也不管他,有时候见尉迟渊玩得过火了,也只不过是叮咛一句“别忘了功课”。

尉迟渊是很不服他的,来将离城一年有余,他压根儿没学到什么本领。有几次,他实在闲得无聊,好奇去翻谢长栋的案头,翻到的不是治世之良策,也不是育人之良方,却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着无穷无尽的思念——

“潼关在北,阴山关在南。南北遥望,相隔万里。”

“三更天,雪色和月色,皆未眠。”

尉迟渊暗暗笑话谢长栋,却不知因缘际会,他很快也遇见了自己命中注定之人。

那一日天晴日朗,将离城的风沙偃旗息鼓,偶有清风掠过,裹着黄土湿润的气息。又恰逢是芍药花期,将离城遍植芍药,街头路边,皆是粉蓝、豆蔻、嫣红、沙色的芍药,热热闹闹,挤成一团。尉迟渊提着一壶葡萄酒,被花团锦簇的芍药看花了眼,一个不当心,直愣愣地撞到了转角的墙柱上。

“哈哈哈——真是傻瓜。”尉迟渊揉着自己撞疼了的额角,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穿着薄荷新绿襦裙的姑娘,正侧对着他,笑得花枝乱颤。

尉迟渊顿时气从心中来,天下之大,只有他尉迟渊横着走的时候,居然有人敢笑自己?他三两步上前,狠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却在小姑娘转身的一瞬间,顿时愣了神。

第2章

她的襦裙大抵是鲛珠锦纱织成的,金线在阳光下折射出闪烁的光芒,一转身回眸,似乎是凌风而来的仙子,光华璀璨,旖旎绚烂。那是无论如何也形容不出的感受,五月杨花亦随风而起,白色的花絮轻轻盈盈地落在她的头上。她一双眸子,点亮白昼里最明亮的那束光,令人炫目非常,又似饱含了经年地窖里最甘醇浓烈的那一坛酒酿,入口回甘,再不能忘。

明明是五月天已近夏,却因为这双眼睛,合着漫天杨花,雪飞炎海,转瞬清凉。

“你拍疼我了!”小姑娘回过身的第一句话,恶狠狠又凶巴巴,“干吗这么用力拍我?你把我弄疼了!”

似是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她眼底迅速蓄满了泪,指着尉迟渊控诉道:“你还不赶紧跟我道歉!你这个无礼的家伙!”

尉迟渊手里的水晶盏碰得叮咚作响,石榴色的红葡萄酒溅落在他洁白的袖口。他木讷地张了张嘴,愣了足足有半晌的工夫,才讷讷地道:“对……对不住……弄疼你了吗?我的府里有大夫,不然,你跟我回去看大夫?”

“哼!谁要和你回去。子非哥哥、子非哥哥,你看这个傻蛋……”她又雀跃地跑开,尉迟渊这才注意到,一辆提金描红的紫檀香木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

尉迟渊下意识地走过去,却见到谢长栋也在,他正背对着自己,和马车旁的一个年轻人絮絮轻语。

许是太入神,尉迟渊从未见谢长栋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

似暖,似伤,似无限欢欣,又似愁绪万千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她好吗?”

“好。”马车边的年轻人低语答道。

“产期何时?”

“下月初五。”

年轻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尉迟渊好奇地凑上前想要听得更清楚些。年轻人却敏锐地后退一步,俯首垂目,恭敬地道:“殿下安好。”

这声“殿下”自然是唤自己了,仿佛已经许久没有人这么正儿八经地称呼自己,尉迟渊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平……平身吧。”尉迟渊这才认真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一定是见过的,十有八九是在帝京,可是谁呢?内阁中仿佛也没有这么年轻的,难道是?尉迟渊心一紧,还未来得及细想,只听见身后的女声清越,又欢快地喊了一声。

“子非哥哥!”

子非?

温子非?!

第3章

尉迟渊仿佛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名字,联想起方才他和谢长栋的谈话,下一刻,他望向谢长栋的眼神就变了。

那年轻人居然是温子非,他是来找谢长栋的,那姑娘亦是他带来的,两人一同被谢长栋安置在了府中。

厉害了老谢!事后,尉迟渊隐约猜到谢长栋一直放不下的那人是谁。

夜深,尉迟渊抱着酒坛子去找谢长栋。

“老谢,佩服,你这个老师值得我敬佩。”尉迟渊喝得半醉,还未推门,嘴上便嚷开了,将离城的府邸不过三进三出的小院,谢长栋的房间在西南角,房前正是一处小院,院里遍植芍药,不知谢长栋用了何法,院中芍药常年盛开,五月天气微暖,开在枝头层层叠叠,繁茂浓密的花瓣随风而下,摇曳着飘落在地。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隐约中,月色下有一身影茕茕孑立,衣饰清减,身姿孤傲。尉迟渊有些醉,迷迷糊糊以为那就是谢长栋,脚步飘忽,上前就想要重重一拍:“老谢你在这儿做什么?跟我喝酒去!”

那人却异常警觉,还未等尉迟渊拍上肩头,转身便是一掌。又不知他练的何种功夫,脚下步伐灵动飘忽,几个转身已和尉迟渊隔了大半个花园。

“竖子无礼!”她轻声喝道。

尉迟渊没拍到人,借着惯性踉跄了两步,又被人在自己的地盘这么一喝,脾性一下上了头:“你是谁?敢在我府中放肆?”

“你又是谁?”樱粉色的芍药花瓣落在那人单薄的寝衣之上,轻轻触碰,淡淡留香,浅浅滑落。那人不惧尉迟渊,声音越发不耐。

尉迟渊眯着眼睛,听着清越的声音,才发现站在自己不远处的是个女人。

“原来是个女人,想不到老谢还金屋藏娇。”尉迟渊一副纨绔模样,提起酒樽就往嘴里倒酒,“本还想安慰安慰他,谁知他这般风流,哈哈。”

“你,放肆!”桃林那边的女子厉声一喝,话音刚落,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杀上前来。

尉迟渊没料到她的急攻速度如此之快,下意识地侧身用酒坛去挡。剑穿琉璃,响起一片清脆之声。尉迟渊的功夫是大齐第一高手启恒手把手亲授的,可他现在应对眼前的女子,竟有些措手不及。不知她习的是哪派功夫,杀意凌然,脚上步伐又出奇诡异。一套剑法行云流水,既有男子的汹涌劲道,又融入进女子的阴柔戾气。几十招内,竟将尉迟渊逼到毫无还手之力。

“阿纭,住手!”

尉迟渊被打得狼狈至极,眼看软剑就要欺上门面。身后传来一声重喝,紧接着一人飞身入战局,紧紧握住那女子的手腕:“阿纭,他是太子!”

那女子似微微有些动容,紧接着,软剑撤下,她亦从容地后退两步。

第4章

“当朝太子,尉迟渊?”她轻声问,似有些怀疑。

尉迟渊从未如此狼狈,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自诩武艺出众,是不是都是别人放了水。

“喀喀喀——”尉迟渊一阵猛咳之后,又急又气,忍不住问:“温子非,她是谁啊?”

尉迟渊此前在朝中便见过温子非,这次相见,他亦没有隐瞒身份。温子非只比他大几岁,却已经是当朝内阁大臣,他的长姐又是现而今炙手可热的皇贵妃。因为自己的父皇总拿温子非和自己比较,故尉迟渊对这位年轻有为的一等人臣也是抱着隐隐的敌意。

女子将软剑收入腰间,俯身上前,轻轻一拜:“臣,南境军守将苏纭,拜见太子殿下。”

“苏?苏纭?”尉迟渊听到这个名字,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你……你是苏纭?”

“正是臣下。”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尉迟渊心里发毛,居然是苏纭,自己居然在苏纭手下走了几十手?看来启恒诚不欺我,我的功夫的确已经出师了。

“启禀殿下,苏纭来此,是为求医。”温子非道。

“求医?”尉迟渊不解,从未听说苏纭身体不适。苏纭十四岁代母出征,十八岁挂帅,二十岁杀名天下重。人人都说有苏纭一日,大齐南境可保无忧。他不知自己离开帝京一年,南境军主帅竟然病了?

他好奇地望向苏纭。

月上中天,如覆华盖,水泄流光,天明如昼。

尉迟渊好奇地看向苏纭,月华之下,她青衣薄裳,眉目清朗,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那一双眸子,似夜空中最明亮的星子,又似葡萄美酒盛在琉璃金樽之中,楚楚琉璃之色,映衬着月间水色旖旎,一眼倾心。

尉迟渊心头大震,想起白日里梧桐树下那个娇俏的身影,清灵悦耳又带着娇憨气的声音,楚楚动人的眉头微微皱起,一颦一笑,嗔怪自己为何拍疼了她。

“你是白天那位女子?”

尉迟渊不可思议,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怎……怎会是你?你是苏纭?”

不可置信,根本难以相信,白天穿着鲛珠锦纱襦裙,动辄巧笑嫣然,转瞬又会泪盈于眶的天真女孩,和眼前这个青衣冷眉、孤傲孑立、神色淡漠的女子重合在一起。她们,居然是同一个人?

“你真的是白天那位女子?”尉迟渊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方才过招,无暇细看,现在他再看,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生怕是自己酒醉眼花,认错了人。

“白日,确实,也是苏纭。”温子非轻声答道。

“为何会这样?”尉迟渊大惊,苏纭似乎也茫然不知,一副和尉迟渊初次见面的严谨模样。

温子非轻轻一拜,起身道:“殿下,这就是臣不远千里,从南境陪阿纭来此的目的。”

“她病了,她,有时,不再是她。”

第5章

将离城,温子非已经和苏纭在此住了月余。

个把月的时间,尉迟渊也大致知道了苏纭的情况。云南苏家,世代镇守南境,从苏蓝开始,苏家已经出了四个主帅。说来也神奇,苏家直系男儿寥寥无几,最后往往都是苏家女招婿,生下孩子后都姓苏,进苏家族谱。苏纭的母亲正是上一代南境主帅,却在苏纭十四岁那年于阵前发病,意外身亡。苏纭临危受命,十四岁便执剑掌军。十九岁,苏纭却意外发病,发病时,她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爱闹爱笑、不谙世事、天真活跃的大家小姐,连看人杀鸡都不敢,更别提上阵杀人了。

温子非与苏家是故交,得知后瞒下众人,带着苏纭来将离城寻找传闻中的鬼医。

多漂亮的姑娘啊,真看不出来是杀神苏纭啊。

尉迟渊暗暗感慨。

入夜,尉迟渊又照例爬上屋顶赏月喝酒,月色倾城,将离城的风沙在明月之下,也显得温驯而乖巧。尉迟渊手中的琉璃盏刚举起,就看见一道清瘦的身影在月下舞剑。

将离城外是千里沙漠,那人在月下,在沙漠之巅,一手惊云剑法出神入化,卷起的沙尘将她的面容掩至模糊不清。她穿着再素白不过的简衣,原本繁复的发髻被她绾成一束。风沙掠过她的衣袖,她的衣袍飞舞,杀气凛然。

是苏纭。

她可真美啊。尉迟渊看得呆了,像是月神下凡一般美丽,又令他肃然起敬,这才是杀神苏纭啊。南境潮热,战场无情,朔风铁衣,铁面将军。从未有人在她的长剑之下发现她的美,尉迟渊也是这晚才惊觉,她作为一个将军,其实,更美。

回屋之后,尉迟渊久久难眠。他翻来覆去,最终掌灯起身。房中的海棠恰好花开,侧窗开着,月光倾泻,嫣红的海棠花被月光一笼,如镀金抹银一般,莹莹发亮。

尉迟渊磨墨,提笔,深情义重又分外小心。

“今夜的海棠,开出了花苞。

一指嫣红融进冷月莹莹,身躯柔媚带了三两娉婷。

却又是不屈、坚定。

茕茕孑立,像你,故,想你。”

落笔之后尉迟渊看了又看,满心欢喜又略带不安。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像谢长栋,居然也会在夜深难眠之时悄悄写一写酸文,这太不寻常了。

他心里有些发怵,他这样,怕是,爱上苏纭了。

第6章

第二日,尉迟渊便跑去找苏纭。谁知这一日她又变成了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遇见他,就缠着他要他带着出去玩。

尉迟渊心头暗喜,积极地带着苏纭东逛西逛,吃香喝辣。渐渐地,他也摸清了苏纭发病的一些习惯,一般是月中满月前后发病,白日发病的时间多,到夜里就又恢复了。

“哎,老谢,你说苏纭这样,晚上的她知道白天的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尉迟渊有些好奇。

谢长栋手里翻阅着一本医术,淡声道:“应该不知道吧,但是她的病程发展得很快,原本一月只有两三日发病,现在竟然到了一半的日子都发病。发病时间久了,或许就会有一些记忆。”

“哦,这样啊。”尉迟渊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老谢,我觉得我有些喜欢苏纭,你说,我将来娶她做皇后可以吗?”

房里的时间似乎停顿了两秒。

“你说什么?”谢长栋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我说,我要娶她。”尉迟渊第一次这么铿锵有力地回答这个问题。

谢长栋瞥了他一眼,道:“苏家世代招婿,你要放弃皇位去做苏家的女婿吗?”

尉迟渊低头沉思了一下,继而抬起头,有些憨,也有些傻:“也不是不可以。”

谢长栋终于被尉迟渊逼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然而世间未得圆满,入夏后不久,将离城接到帝京火漆传书,皇帝病危,急召尉迟渊回宫继位。

尉迟渊甚至还来不及和苏纭告别,就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康帝病发突然,不过月余就去世了。前后半年,尉迟渊忙得昏天黑地,幸而有温子非和谢长栋辅佐左右。

尉迟渊不曾有一日忘记苏纭,他得知苏纭已在鬼医的治疗下暂时控制了病程。其后两年,他们书信往来,笔迹凌乱,时而涂鸦时而不知所云的,是发病时候的她。那工整又端肃的,一定是她清醒的时候。

发病时候的她,已在漫漫时光中渐渐爱上了尉迟渊,往来书信中,皆是爱慕眷念,无尽相思确然纸上。

可清醒时候的她,仍是那个冷峻严肃的将军,书信中皆是军机要情。最多不过是在末尾留一句:臣安好,望君上亦安好。

新帝继位,尉迟渊迟迟不得离开帝京,苏纭亦镇守南境,也无暇北上。

直到两年后的一日。

谢长栋觐见。

“苏纭的病已经不是药物能够控制的了,她必须进京,只有鬼医金针封穴,才能够根治此病。”

“代价是什么?”尉迟渊也非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两年来他亦阅尽医术,知道此病要医,风险极大。

谢长栋拱手道:“金针封穴,苏纭此后会有十年正常的寿命,十年之后,精魂耗尽,必死无疑。”

尉迟渊额头上的青筋瞬间暴起:“朕不允。”

“南陈二十万铁骑压境,若苏纭不在,南境必失。南境二十四郡,百万人口,流离失所,再无家国。”谢长栋深深拜倒,“这是苏纭自己的选择,之所以要选在帝京,并非是征询您的同意,而是需要您的帮助。”

第7章

尉迟渊心头大乱,端坐龙座之上,竟也有这般无能为力的时候。

“什么帮助?”

“苏纭不在的时间,找理由,调开严正勋。”

“严正勋?她的父亲?”尉迟渊不解,“为什么?”

“苏纭会得此病,全因为她的父亲严正勋心术不正,娶了她的母亲之后,想要夺过主帅之位,长此以往,在她母亲的饮食中下毒,苏纭在母胎中便中此毒。现下严正勋已另娶高门嫡女为妻,在南境军中正担任参军一职。苏纭此次进京治病,只怕她父亲会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你说什么?!”尉迟渊几乎是一瞬间暴起,径直奔至谢长栋面前。

“臣禀,严正勋心术不正,戕害妻女。”谢长栋再一次道。

“老狗严正勋!今生今世!此生此世!朕要将他碎尸万段!朕要他身败名裂!朕要他死无全尸!”太和殿上,尉迟渊不顾君臣位分,抽出凤鸣剑,单膝跪在谢长栋跟前的地面上。玉石冰凉,他身上的血脉似乎在最最冷峻的玉龙雪山走了一个来回,他浑身战栗,愤恨、急切、仇恨、敌视的情绪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头脑,什么家国天下,全然狗屁!他虽贵为天下之主,到了最后,却连一个苏纭也护不住!

“老师助我!此生不杀严正勋!朕死不瞑目!”

谢长栋没有理会尉迟渊,而是绕着玉瓦金砌的大殿,静默地走了一个来回。

“不,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机。”

“为什么不是!”尉迟渊僵直脊背,目不斜视,“朕此生唯苏纭不娶,此仇不报,朕枉为帝王。”

“不行。”谢长栋仍然拒绝。

“老师你从未这么爱过一个人,你根本不理解!”尉迟渊急道。

谢长栋仍旧没有回答。

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吗?窗外已是近年关的冬天,重重深雪压低青松落拓。谢长栋长久地注视着天边落雪,微微叹了一口气。

尉迟渊说完就后悔了,他想起谢长栋这些年来收集的游记和话本,想起他案头宣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想起他种植的芍药,想起他日复一日在将离城的梧桐树下痴来往复等一个人的样子。

“温钰太妃就在宫中,老师,若您愿意,可随时……”

“不!”谢长栋面色忽变,音量语调不免抬高,“皇上,她已是太妃。”

“可只要您愿意!”

“我愿意?”谢长栋喃喃自语,继而笑道,“皇上,过往我从未提及她,但于我而言,真心相待并非要时时刻刻、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她想要的生活、想完成的事情、想要去爱的人,在这世上,但凡她所想,我必为她达成。”

“所以你送她回宫,所以你可以放开她的手?”尉迟渊眼中蓄满眼泪。成年之后,他甚少落泪,可唯独这一次,他竟不知是为了谢长栋,还是为了他自己。

“你想杀严正勋,是严正勋下毒戕害苏纭和她的母亲。”谢长栋缓缓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聪慧如苏纭,这么多年,她就真的一无所知吗?严正勋不是她完完全全的敌人,他还是她的父亲,是陪伴她成长二十二载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第8章

“于情,苏纭未必想你杀他;于理,他现在是南境军参将,无罪无过,你没有理由杀他;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于国,现下苏纭是强弩之末,南境军隐隐以严正勋为首,如果他们父女俩俱丧,大齐南境不保。”

谢长栋虚扶起尉迟渊,道:“日且久长,你还有很多时间去好好思考,他应该如何死,身败名裂也好,五马分尸也罢,只要你是皇上,总有时间可以做到。”

尉迟渊的眼泪终于涌出眼眶。

是的,他还有许多时间,他还这般年轻,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他还有许许多多的时间去想,他要怎么杀了严正勋。

可苏纭没有时间了。

她已在京中,半个月后,就是她金针封穴的日子。冰凉锐利的金针会生生扎进她的头颅和脊椎,会封住她体内游离的毒素,也会封住她记忆里关于尉迟渊的一切记忆。她还是苏纭,是那个冷面无情,武艺天下第一的苏纭;可她又再也不是苏纭,不会再是那个嫣然巧笑,相思不寂,执手不离的苏纭。

“去陪陪她吧,她已经进宫了,我将她安置在了凤和宫。”谢长栋转身离去,宫角的烛火爆了个灯花。靡靡仲夏夜,深蓝的夜空如梦如幻。盛夏若是一樽酒,那今夜一定斟得太满太满了。

尉迟渊站起身,红着眼眶走到了凤和宫。

凤和宫中灯火通明,里头时不时传来女子轻声雀跃的言笑声。他示意侍从噤声,只身一人从凤和宫的侧门悄悄走了进去。

他不愿惊扰她的欢愉和安宁,毕竟于她而言,这样的时光,仿若偷来一般。

凤和宫不算是大齐后宫最奢华的宫殿,前朝皇后,尉迟渊的母妃,一世平淡寂寥,除却皇后这一隆重的称谓,他的父皇,并未有多余的爱恋赐予这个女人。他一生所有的爱,都给了昭阳殿里的那个人。

尉迟渊恨过自己的父皇,却在自己心有所属的那一日,对自己的父皇前嫌尽释。爱,原本就道不清说不明,不为身份、地位,只因你是你,只有你,唯你而已。

凤和宫中,苏纭正和一群宫女围坐在一起打桌牌,她大抵是第一次玩,抓牌时嵌来卡去,打出去了又忍不住连连后悔:“哎呀哎呀,打错了呢。”

身边的小宫女也不怕她,抓着她的手连连笑道:“苏姑娘不要赖皮,这跟下棋一样,落子不悔。”

这么几圈下来,苏纭牌技不佳,输了好些铜钱。

两年时光,这般长久,却又这般短暂。橙黄色的烛火映衬着她精致的侧脸,她的嘴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一颦一笑,宜喜宜嗔。她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并未有分毫改变。

尉迟渊终于忍不住走到她身后,苏纭回头发现是他,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原本围坐着的宫女也纷纷起身下跪。

“别,你们打,朕帮苏纭盯牌。”尉迟渊笑道,“输了算朕的。”

第9章

凤和宫自前朝皇后去世后,再没有这般热闹过,记忆中冷漠又威严的宫殿在今日竟平添了几分温馨和欢愉。

牌局玩到半夜,遣散了宫人之后,苏纭精神却好,抓着尉迟渊的衣袖,要他带自己去散散步。

“行,朕叫宫辇来。”

“那有什么意思,散步,散步,就好像你在将离城陪我那样,我们一起去走走呀。我听人说宫中的望星台可伸手摘星,千鲤池锦鲤翻腾,还有樱园,这个季节晚樱还开着,花泥覆地,花香四溢。”苏纭说话又清又亮,像一粒粒珍珠,活泼又雀跃地落在玉盘上。两年的时光,并未给彼此来带一丝一毫的疏离,尉迟渊笑着看她手舞足蹈地说着话,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发别到耳后,她有些害羞地微微低头。

夏日白昼漫长,入夜后蝉声依旧,夜空澄净,两人走在通往樱园的宫道上,偶有萤火虫在葱绿的草丛间忽隐忽现。沿路的小宫灯透着莹白色的光,隔着夜色,隔着星光,隔着沉落的蝉鸣和微微掩面的青罗扇面,浓厚的暑气蔓延而至。夜溢进她明净的眼中,缥缈轻盈的疏云在她眼中投下影子。

她流连在晚樱盛开的这个夏夜,而尉迟渊则沉迷于她轻言浅笑的温柔容颜。此后一生,再不愿醒。

此后余十三日,每一日,尉迟渊都陪在她的身侧。

大多数的日子都是艳阳高照,他带着苏纭去昭阳殿避暑。

“为何要来这里?凤和宫也很好。”

尉迟渊牵着她的手,心中有微微酸楚却又满心期待:“凤和宫并不是后宫最奢华的宫殿,昭阳殿才是。这里玉石铺路,小花园里更是种了千株荷花,夏日盛阳之下,满池桃红,美不胜收。”

站在千荷盛开的小院中,苏纭竟觉得心疼。原来做皇帝也不是诸事圆满,不是所有人都会爱你,不是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属于你。

“阿渊,没关系,以后有我陪你。我们可以在凤和宫里也种上我们喜欢的花,就种芍药花。”苏纭一番话说得郑重其事,听得尉迟渊几欲落泪。

“有你就好,有你,便补足了朕在人世间所有的遗憾。”尉迟渊将苏纭轻轻搂入怀中,如果可以,他宁愿不要南境二十四郡,只要苏纭这一生,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地陪伴自己。

十三日里,有两日暴雨。

放肆的蝉鸣被雨打歇,草间的流萤躲藏在宽大的叶片之下,隐匿在纱窗门帘旁的蚊蛾亦不复晴日里的活泼飞舞。一场解闷的暴雨,将夏日里的炎热一扫而尽。尉迟渊带着苏纭在且忘亭中看雨,暴雨如注,苏纭将手伸至檐牙下接雨。雨滴似直线一般,重重地打在她的掌心。她习武多年,掌心之上均是厚茧。可现下她不记得前尘过往,只好奇地将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你看,我手上这么多老茧,一定是吃了很多苦。”苏纭扬起脸,对着尉迟渊粲然一笑,“今后你得待我好一些,可别让我再长老茧子了。”

“好!”尉迟渊答得郑重其事,夏日的雨这般肆无忌惮,气势磅礴,沛然而来,可夏日的雨也很短,下过一阵之后,立马又露出熹微的阳光。似乎是上天特意来人间造虹一场,待天边彩虹绚烂,这一日看雨的光景也便过去了。

第10章

最后一日,鬼医万事俱备。

尉迟渊亲手将苏纭领到鬼医面前。

“去吧。”尉迟渊轻声道。

苏纭冲着他笑了一下:“那我进去了,你不要担心,等我出来,我们再去望星台看星星。”

“好。”言毕,尉迟渊转身速离,他怕再多待上一秒,就会忍不住要将苏纭带走。

苏纭看着尉迟渊仓皇地离去,脸上天真又欢悦的笑容渐渐隐去。

“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声音在下一秒变得冷峻又漠然。

鬼医指了指内室,道:“随时都可以。没想到苏将军也是长情之人,你要求缓半月,难道就是为了陪皇帝多待一阵子?”

“废话少说,现在就开始。”苏纭随手将散乱在肩头的长发绾起,原本温柔的眉目似乎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情意。

鬼医进内室准备。

苏纭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院中,这个夏天还没有完全结束,但她和尉迟渊的一生,已经就这样匆匆走完了。

她杀敌过万,却不知有一日,“情”字当头,竟比凌迟还要痛楚难耐。

金针封穴后需修养月余,等她能如常走动之时,帝京的秋已经来了。

她似乎忘了很多事情,一日,她登上望星台,在那里,她遇见了当今圣上。

她跪拜在地,双目低垂,静默不语。

而当今圣上尉迟渊,正如一个威严而又仁慈的帝王,命她起身,微笑着询问她在宫中的起居是否合宜,最后赐了不少金银器皿,并告诉她九月初赴南境之时,他要以镇国将军之礼为她送行。

“对了,这是宫中小佛堂供奉过的净慈玉佩,今日朕送予将军,望将军此后余生,平安顺遂。”皇帝将玉佩递到苏纭面前。

玉佩之上,雕有凤飞九天之纹样,图案精雕细琢,并非凡品。苏纭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听人说起过,当年康帝大婚,下聘之礼正是一对和田国珍藏的龙凤佩。

苏纭低头接过玉佩,玉佩触手生凉,似乎还有冰凉的水泽覆于表面。奇怪,这一夜月色尚好,并无落雨。

九月初九。

小阳天,绿柳渐黄,秋荷初上,鸟雀历经一整个夏天的闷热,在立秋之初,越显雀跃。

苏纭穿一身赤金软甲的战袍,骑着高头大马上,行在三军阵列之前。

尉迟渊在望星台上赐下薄酒,与三军共饮。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苏纭,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眷念和相思意。

可是并没有。

仪式的最后一项,是尉迟渊亲手将三军虎符授予苏纭。苏纭下马接令,目光泠然,英姿勃发。尉迟渊将虎符亲手放在她的手心,战鼓擂,号角起。三军之前,众目睽睽,尉迟渊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了一下苏纭。

“阿纭,来生,等来生,你嫁给我好不好?”

杨花吹落,漫天白絮,两人身影交错,尉迟渊始终未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后记

八年后

端成十年,秋。

大齐、南陈交战于南境,南陈以六千童男童女血祭幽门阵,阵眼围,南境危。

大齐南境主帅苏纭携百尺佛梨木并近身七十二亲兵攻闯幽门大阵。

阵开阵合,赤沣百里之内惊雷阵阵,阴云蔽日。历经三天两夜,七十二亲兵伤亡殆尽。

齐国主帅苏纭于十月初三深夜破阵而出。

幽门阵破,南境之危可解,然主帅苏纭身负十七处伤,其中两处伤至内经,即便鬼医亲临,仍无力回天。

十月初六,苏纭昏迷中忽醒,帐外三十万南境军擂鼓不息,为她鸣乐求祈。帐中灯火依稀,空气中隐约有着暮春初夏时分芍药竞相盛开的芬芳旖旎。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目光清亮,不知是对谁空气中的谁。

莫名却又笃定。

欢喜且更深情。

她说,“好,我嫁给你。”

端成十八年,夏。

成帝尉迟渊狩猎坠马而亡,因后妃皆无子嗣,由其弟尉迟嫣继位,改国号“丰”。

——原文载于年爱格8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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