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刘松年《山馆读书图》)
《国风》是《诗经》的首部,《周南》是《国风》的开端,《关雎》又是《周南》的第一篇。关于《关雎》,我已经写过文章,兹不赘述。今天,我想简单写一下《周南》里的其它几篇。
十五《国风》,除“周南”、“召南”以“南”名之外,其它十三部都以“风”结之,因此,便导致了“二南”词义解释众说纷纭的糊涂账。“南”大体说来,有两类解释,一为地名,二为乐名。关于这笔糊涂账,点到为止,我既没有能力,也觉得没有必要将它掰扯得一清二楚。
1.《葛覃》:再美好的草、再美好的鸟、都不及回娘家的你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先说题目,“葛”,从字形就可以看出,这是一种草。“覃”,音同“谭”,延长之意。合在一起,为葛草延长的意思。据说,“葛”这种草的茎长竟有两三丈,它的纤维可以用来织布。之所以要解释这么详细,我觉得这个题目背后有很深的意思。葛草已经很长了,但还要延长,延长的,难道仅仅是葛草本身吗?
全诗三章,每章六句,每句四字。一眼望过去,非常齐整,有一种我们最常见到的整饬之美。
第一章的前三句,大意就是:葛草延长,一直到山谷,它的叶子很茂盛。后三句,大意是说一群黄鸟飞来飞去,最后落到灌木丛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前三句写的是植物,后三句写的是动物。前三句为静景,后三句为动景。孔子说,读诗经,“多识草木虫鱼之名”,诚不我欺。若要问,这一章,到底有什么意思?
其实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用一些漂亮的句子,写出了两种漂亮的生物,漂亮就够了。
继续,第二章,前三句,只换了最后两个字,其实意思也差不多,都是说葛叶茂盛的意思。《诗经》里这样的重章叠句,从《关雎》就开始了,大家要习惯。至于原因,之前的文章中也说过,跟音乐的形式相关。后三句,有好几个生僻字,以前看民国文人趣事,读到黄侃在课堂上讥讽胡适“能读偏旁字,只做上卷书”,是说胡适读《葛覃》,将絺綌读成了“希谷”。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说不定是黄侃故意编排胡适的。但我敢肯定,现在的大学教授,不说理工科,单论人文学科的人,会读这个词的没几个。究竟怎么读,卖个关子,自己查,这样印象才深刻。这三句大意为,割下葛藤,取其纤维,织成布衣。诗写到这里,第一次出现了人,而且是一个女子。
美好的草,美好的鸟,美好的人,要说什么是岁月静好,或许,这就是。
最后一章,全诗核心,大概意思:告诉“师氏”,我要回去。洗了内衣,又洗外衣,不洗别的,只为回家。“师氏”是谁?不好解释,通常将它理解成保姆。“归宁”这个词,在《诗经》里有“新出嫁”和“回娘家”两种意思。在这里究竟是哪一种意思,大家都争得面红耳赤。其实,两种意思都能解释清楚。然而,我更愿意将其理解成“回娘家”。除了朴素的直觉,我也断定,就这首诗里描述的场景来看,这样平常,这样朴实,又这样的心意促急,哪里像一个才要出嫁的场景?
你说,有什么比一个嫁出去的女子准备回娘家这件事,更能让人动容和踏实?
再回到题目,葛草已经很长了,但还要延长,延长的,难道仅仅是葛草本身吗?不,是这份绵延不绝的即将奔赴娘家的心情。
2.《卷耳》:成年人感情中的“浪漫”,只剩下彼此的担心和忧虑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先说说这首诗的大意:第一章,写的是一个采摘卷耳的女子,由于思念在外服役的征夫,无法集中心情,最后只好把筐子扔在路旁,一味地思念对方。接下来的三章,从征夫角度,写自身处境,人艰马瘦,举杯酌酒,却引发对家中妻子更深的思念。
“卷耳”,又是一种草名。读起来特别的好听,特别有韵味。
这首诗的写法很特别,话分两头,写完一方,又从对方写起,这样的写法,对后世诗人影响深远。如王维的“遥知兄弟登高处”,如杜甫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由于角色和场景的置换,这首诗就像一篇小小说,有人物,有情节,更有环境。这样的写法,也让诗中的两个人物形象非常清晰。
女子,背着竹筐,采摘卷耳,最后由于思念过度,无心再摘,索性,连筐子扔在一边。于是,一个情深义重、倍受相思煎熬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李白那句:“当君回归日,是妾断肠时”。
男子,骑着老瘦病弱的马,登上高冈,从此,“登高望远”、“远望可以当归”的主题不断被后世文人书写。“我姑酌彼金罍”,“我姑酌彼兕觥”,酒,第一次出现在《诗经》当中。我有一杯酒,用以慰相思,结果,却是李白的另一句诗:“举杯消愁愁更愁”。
对了,我们好像忘了一个人,仆人。“我仆痡矣,云何吁矣”,在古代,一个有马骑的人,一个有酒喝的人,一个有仆人跟随的人,一定不会一个在底层摸爬滚打,食不果腹的人。
也是,正因有了这份闲情,才会有看上去类似矫情的喟叹。倘不然,一个整日奔波劳碌为生存绞尽脑汁的人,哪里允许有这份愁思呢?
可是,仆人也是人啊。然而,在整个中国文学史里,有谁曾关心过他们内心的真正愁思呢?
3.《桃夭》:一场繁花似锦的盛大婚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是一首单纯的诗,但不简单。面对这样一首单纯的诗,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句评价古希腊艺术的话:“单纯的高贵”。
这首诗有三章,其实,若论意义,一章也就够了。除了重章叠句的一贯写法外,隐约中还有一种自然的行进逻辑。从“灼灼其华”,到“有蕡其实”,再到“其叶蓁蓁”,从开花,到结果,再到果熟蒂落后的枝繁叶茂。从青涩单纯的豆蔻年华,到出嫁后的儿女成行,再到天伦之乐的繁花似锦。人生啊,就在这样的不知不觉、不声不响中一步步走向了尽头。。
就这样,我从一首盛大繁华,热烈欢畅的出嫁诗中,却窥视出它背后时光流逝的无可奈何。所谓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莫不如此。
中国人对幸福人生的期待,从《诗经》时代开始,好像并没有改变太多。在这种世俗的追求里,大多人从来就是这样地追求着,生活着,再死去。
可是谁又有资格,去评判这样的“从来如此”呢?这样的“从来如此”中,难道不也是一种对“永恒”的变相追求吗?
4.《芣苢》:“废话诗”的鼻祖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也许,很多人的第一感受就是:这也是诗?这我也会写啊!
这确实是诗,正大光明地躺在《诗经》里。但你会不会写?真不会。
首先,“芣苢”这种植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十有八九不清楚。而这,直接关系到我们理解这首诗的主旨。
据先前释经的学者考证,这是一种叫“车前子”的药草,据说可以治愈不孕不育,最重要的是,它成熟后,会结很多草籽儿。这里的实用功能和象征意义,都清楚地像我们说明了,为什么非要采这种草了。
除此,“薄言”,其实只是两个衬字,并无实际含义。用在这里,也许只是为了凑够一句四言的诗句吧。
说到底,这首诗,仍然是一首期待和祝愿的诗。和《桃夭》一样,期待和祝愿的依然是多子多孙,儿女绕膝的完满人生。正像王小波杂文中所说:大多数中国人一生的主题,就是生儿育女。除此,似乎别无可求。
但可悲的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大多人连这样的追求都无法实现。战争、饥荒、瘟疫,都会顷刻之间彻底打碎这份期待。但令人奇怪的是,哪怕在那些人命如蚁,猪狗不如的时代,中国人对生殖的信仰却一如既往的坚定。
这首诗,给我最大的触动就是,古人真会用字啊,古人的词汇量真是大啊!从简单的“采”和“有”,到“掇”和“捋”,再到“袺”和“襭”,层层递进,变化多端,有一种自然流动的感觉。大致相同的意,完全不同的词,真让人佩服和羡叹。现代人,尽管我们用的还是汉字,可是,除了越来越鄙陋和粗俗外,这样的汉字还剩下多少值得咀嚼和玩味的精致呢?
无怪乎有人说,文学,就是一堆伟大的“废话”。
5.《汉广》:喂马,劈柴,一切都是为了你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同《关雎》一样,这也是一首非常动人的求偶情诗。不同于《关雎》的是,这是一段可望不可即的爱情。
诗一开始,以南边的高树下边,没有休息乘凉的人比兴。引出汉水对面有一女子,男主想去追求却因为河水太宽无法如愿。然后想象,假如这个女子嫁给自己,他肯定会劈柴,喂马,照顾里外,哄女孩子开开心心高高兴兴。最后,想象结束,一切回到现实,他注定只能继续徒地劳面对这段无望但不绝望的爱情。
这首诗里,“汉水”不仅仅是真实世界的汉水,它更多的是指横亘在男女双方中间一切无法跨越的障碍的象征。与其说是现实距离之遥远,还不如说是心理距离之遥远。
顾随说,《汉广》便是好在“韵”,一唱三叹,仍是心平气和,出神入化。虚词的运用,飞动,有弹性。温柔敦厚,不颓丧,不嫉妒,写的是永久的人性。
扬之水说,《汉广》“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与道德伦理无关,只是一份热烈、单纯、温暖着人生的精神质素。《诗》写男女,最好是这些依依的心怀,它不是一个故事一个结局的光明,而是生命中始终怀藏着的永远的光明。
我要说,《汉广》的伟大,就在于爱的无望。古往今来,凡是伟大的爱情,无不是可望不可即的。一旦“即”,便成“疾”,待到埋藏在心底的那些喧哗和骚动,变成静水深流时,你当然可以坚持认为它还是爱情,但其实,你我都知道,那已不再是真正的爱情了,至少,不再是纯粹的爱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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