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晓红是我小学同学,我们从一年级开始同学,一直上到三年级。李晓红父亲是我们小学的校长,母亲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上到三年级时,父亲要调到一座中学去任职,母亲也跟着调走,所以,李晓红一家都要跟着搬走。
我们认识时间虽不长,却相识打小,在那时候,有一种上辈子就认识的感觉。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们就被离愁别绪捆绑住,一想到未来,是望不尽的漫漫黑夜。从前,我们在一起那些快乐时光,都变成离别的催化剂,一想心就疼,鼻子就发酸。
李晓红在家排行老二,李晓红上面是大她一岁的姐姐,下面是小她三岁的弟弟小三子,姐姐聪慧好学,三子是老小又是男孩,他们俩受尽父母宠爱,老二李晓红在家的地位就很尴尬,上不扒天,下不着地。李晓红有一个习惯,爱吮吸自己的左手大拇指,这是她自我安慰的方式吧,从她不记事的时候就养成了。可母亲不这么想,一看到她这样,说是坏毛病,就用丁丁锤捶她小脑袋。
李晓红是个面皮白净,眼儿细长的小姑娘,受了她母亲我们数学老师的丁丁锤,眼泪丝丝,坐在教室里。一块锅巴,一枚水果糖,是我对哭泣的小伙伴能想到的最大安慰。当然,贫穷如我,从没有富裕过,这些东西也是我从牙齿缝里抠出来的。这是小孩之间表达友情最朴素的方式。李晓红也会给我带东西,是我没有见过的,苹果和桔子。真是世间最佳美味,吃完之后,我看着我的同学,顿生生死之交之感。
如今,生死之交却要走了。我们都很难过。在被泥泞紧抱着的校园里发呆良久,李晓红帮着我,用泥把我的课桌和凳子又泥了一遍,上面还贴上了她从家里偷拿来的报纸。我的桌子瞬间蓬荜生辉,全班唯一。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让我好好学习,考上同一个初中。
不久,来搬家的卡车一摇一摆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我和芳芝站在门外看着。那时候,搬家很简单,土房子是公家的,家具也是公家的。老师们不用太费事,简单整理了被褥行李书籍,打成捆子,搬上卡车。再把三个小孩带上车,呜呜呜,卡车汽笛一响,不到半小时就能到新任职的地方去了。
可地上的几个小孩们却抱在一起哭成了团。
姐姐也有生死之交的,她们在一起为离别而哭,我们在一起为分开嚎啕。本来鼻涕就多的我,糊达了一脸,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最后,李晓红的父亲校长大人一声断喝,都别哭了,牌坊岗很近的,你们都好好上学,以后会见面的!
慑于家长和领导的威严,我们都收起了眼泪,可是,心仍然在无休无止地拉扯着。
蓝色的卡车鸣响了汽笛,尾巴冒出了一股油烟。我说,好难闻啊,我要吐。芳芝说,好好闻,真香。车子启动起来,我的同学,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向我们奔来。我们迎了上去。再次哭成了团。这次,校长亲自下来了,把李晓红拎了起来,打了一巴掌。
她在车上哭,我们追着车子哭。芳芝跑着跑着,布条做的裤带又断了。算了吧,车子跑起来真快,一会连影子也看不见了。仿佛,车子从来没有来过,可是,四顾,我的同学却不见了。
我蹲在地上,摸着她送给我的铅笔绞,眼泪再次流了出来。
(二)
李晓红走了,但她依然是我和芳芝交谈的焦点。不论遇到什么,我们同时会想会问,要是李晓红在这她会怎么样?知识让我们的泥屋教室如殿堂般地发光,从前,我们的同学李晓红就坐在发光的那个点上,虽然现在我们不在一起上学,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会在不同的时空共同刻苦呢。话虽这样讲,没有李晓红的上学时光,滋味就是寡淡啊。好不容易,捱到了春节放假,我和芳芝积攒了一个学期的相思,以及一个学期的宝贝,打算寻机相见。牌坊岗中学离我们家只有六七里路,是丘陵上的一块高台。现在想想很近,但那时候,就是感觉天高地远,望不到边。在想象的天涯里,我们在酝酿着相思浓情。
跟父母打听到怎么走怎么走了,我和芳芝还用压岁钱给老师买了二斤红糖,以示孝敬。
大约是近乡情怯,等我们出现在李晓红面前时,我们同时害羞起来。在我们不曾共同度过的这个学期里,李晓红改掉了吮大拇指的毛病,肯定挨打怕了。芳芝在部队的爸爸因病去世,芳芝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大姑娘。而我,除了略为长高外,一到秋冬季,呼隆呼隆的鼻涕还是我的老毛病。在老师家砖瓦构建的房子里,我们经过短暂的适应以后,我掏出我积攒的火柴盒,说,李晓红,你看,我给你攒的!这一步就迈过分别带来的疏离感,我们围在一起,开始欣赏火柴皮上的图案。
老师的家是红色的砖瓦房,功能设施虽比在我们小学时强,但仍然烧土锅土灶,要自己备柴草做燃料。我们既然来了,来的时候天色也不早了,如果赶回去有些晚,年龄又小,老师也是不放心的。那就要住上一夜。
姐姐、李晓红、小三子还有我们,都高兴坏了。感恩戴德地望着老师。老师说,来,今个人多,我们一起去打柴火吧。我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拿勾的拿勾,拿袋子的拿袋子,直奔屋后的塘埂而来。
春节过后,四处弥漫着春天的气息,田野的生机捂也捂不住,那些表情木然的树木早已暗孕芽蕾了。老师说,把这些官杨树枝拉勾下来,拖回家就行了。我称为歌唱家的这些杨树,在冬天,它们和许多的树木一样,没有了手掌也就没有了歌喉,大风吹来时,都一声不发。它们高高直直站立在塘畔,在清泓的水面留下黑苍色的影子,云朵也忙不迭把影子投下来,游鱼探头探脑在水里游弋,小小的尾鳍划破宁静的水面,把水中的云天树影揉碎。
我们的老师,举着顶端绑着钩子的竹竿,伸向官杨低一点的枝丫,有力一顿,枝丫发出嘎嘣脆声,欢呼一样离开了树身。仔细一看,枝端顶满了芽孢,断裂处泛出青色。是的,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发芽长叶,长成新的手掌,发出新的歌唱的。老师忽视这样泛着青的树枝,啪啪啪,一会功夫,就勾下来一大堆,我们分期分批把树枝拖回家,再截成便于烧火的一小段一小段,整齐地码在灶旁。
那时候,我的胃是无边无际的空旷原野,吃再多的东西,也看不到边。它似乎整天都在构想着,美食的美模样。当然,到同学家做客,心里立志要讲点斯文的。我们的老师,长了一双妙手,普通的菜蔬到她手里都会变成世上的珍馐美味,美妙到不可言说。青色的杨树枝在灶堂快乐地跳舞燃烧,把李晓红的脸映成绯红,老师煮的一锅白米饭才烧开就开始清香四溢。她在另一口锅里炒芹菜肉丝,炖白菜豆腐......香飘飘啊香飘飘,五个小孩的脸上都被快乐写满。老师说,杨树枝熬火,不能添太多,杨树把枝杈打掉,会长得又高又直。我以为,老师心在生活重压之下,塞住了怜悯管道,对杨树也会手不留情呢。原来如此。
不用说,这是我有生以来记忆深刻的一顿饭。我们把米饭吃完了,还把锅巴用菜汤泡吃了。一个个舔嘴抹舌头滴,肚子可管得了那斯文,斯文是用来扫地的。我和芳芝谁也不曾想到,那些所谓的“刻骨”思念,竟被一顿饭吃地没有影踪。经过许多年后,我们不记得的当时自己的心情,只永远记住了这一顿饭。
春天只一夜就到了家门口,昨天打下树枝的杨树身上,枝端已泛起了蒙蒙的鹅黄。再美再长久的相聚也有分别的一天,分别还是来了。老师取下了脖子上的羊毛围巾,套在我的颈项上,把姐姐的毛线帽戴在我的头上,说,孩子,你这鼻涕都是冻的,记着以后一到秋冬季,带暖点,就不会流鼻涕了。这次,我们都没有哭,大约经过上次分别今日相聚,我们也就从此知道,人生就是由分别相聚组成的,由一双看不见的双手在掌控着。
老师站在高高的台前,向我们扬起了手,春风也吹动了她发顶泛起的霜花,身边依次是姐姐、李晓红、小三子。
(三)
有人说,一个人长大有时就是瞬间的事情,他开始从那个瞬间经历到锥心之痛,还学会思考,当然,也会把不够睡的夜,一切几半,用来养育睡眠还有失眠。这也就意味着告别童年。这是芳芝的成长,她在上初中的时候,开始接受村庄里一位小伙的求婚。结婚可不就意味着很快变成一个妇女,妇女一词在当时的女孩口中心中就是一个不美好女性的寒淡形象。可失父的芳芝初尝爱情圣果后,便不管不顾了。虽然考上了初中,上完初中又怎么样?那时候,农村初中的升学率都很低,能考个中技、中师就等于鱼跃农门,告别土地,有了铁饭碗。牌坊岗中学在当时很牛,是我县初中数一数二的中考王。这都吸引不了芳芝的注意力了。李晓红也不再是我们谈话的兴奋点了。芳芝学业生涯止步在初二。
这些变化让我们措手不及。我和李晓红虽然还亲密无间,但也面临着升学的压力。当时,姐姐的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她自然是树在李晓红面前的高峰,是家长的骄傲,弟弟妹妹的榜样,也是我的方向。中考,姐姐以全县第二的好成绩考取了省内的一所中专学校。整所中学再次沸腾,李晓红的爸爸我们的校长被喜悦充满,整天崩着的脸放松了,见到调皮捣蛋的学生也都笑眯眯地。人总是有私心的,自己的学生考出好成绩都会激动万分,更何况这学生还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喜悦自动翻倍。
李晓红承担着姐姐的成功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压力,这压力也无形地传导给了我。
李晓红一紧张就要吮吸大拇指,是的,她晚自习时,重拾小时候的嗜好。老师所说的恶习。
老师做为妈妈,是一个具有大刀阔斧精神的妈妈。她要教一帮象小鸟一样飞来飞去的小孩子们,还要料理家务,管理教育自己三个小孩。姐姐是个省心的孩子,聪明勤奋又要强,不要父母过分操心。就是这个老二,多愁善感,随弯就曲,从不为未来担心。还有三子,自己娇惯自己,调皮捣蛋,爬树上墙,什么都干。但老师是个有本事的女性,她铁腕治子的样子,总会让人想到她折断杨树枝时那个干劲。既然,老大考走了,老二、老三一个个来治,她要把他们身上所有影响发育和成长的旁枝左杈给修理掉,让他们一个个长得又高又直。
那真是个上学的好时代。学校被田园抱紧,田园被庄稼覆盖。春花秋实是田园的华美衣袍,就连萧瑟的冬天到来,也会有如约而至的白雪如被覆盖再覆盖。物资有限但很宝贵,校长的学生们坐在白雪覆盖的教室里,听着天上飘雪,枝上破芽,墨水如浆,倾注进亟需灌浆的小麦和水稻里。
学校迎来了许多年的好收成。我和李晓红也是其中的收成之一,分别考上了高中,虽然需要继续努力,但依然有盼望,不至于颗粒无收。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你就觉着时光快,快到了你无法接受的程度。许多世事也已然不在你想象的地方。如果可以慢慢叙述,不是被时光赶着疾书表达,我想停留在我和李晓红第一次分别的那个路口。校长很年轻,老师很好看,芳芝得把裤带打结实了,我们互擦鼻涕,交换分别的礼物,田野,天空,泥路,树木,都在。
可是,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后来,李晓红当了一个老师,我当了一个基层公务员,芳芝前年抱上了大头孙,姐姐在县城工作,三子在合肥上班。时代在变,我们在变,但变化最大的是这个校园,一个学生也没有了,巢在,鸟永远飞走了,校园和校园之外的家园一样很荒芜。我们的老师有几家留守在那所高台上的中学。那个书声琅琅的校园,青春的校园,他们工作了一辈子的校园。
本该成为我老师的学生们是被一种力量吸引着,向集镇和城市蜂拥而去,这是一种推动时代之轮滚滚向前的力量吧。
春风已然在门外吟唱,李晓红回到位于高台上的老家。老师走了,永远地走了。她坟头上的春草蓬勃,迎风拔节生长。我想着老师当年被风吹起的头发,也是这样带着希望充满盼望,随风招展。
李振秀安徽寿县人,基层公务员,安徽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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