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
《金陵十三钗》
·严歌苓·
“法比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拉开这扇门,把人直接送上末路。把一个叫赵玉墨的女子送上末路。”
《金陵十三钗》原著中一些人物的死亡片段
『阿顾』
等法比第三次去那小池塘打水时,就发现了阿顾的去处。祠堂前面居然驻着一个连的日本兵,是他们把阿顾打死的。法比断定出这样一个始末,阿顾担着两个水桶走到池塘边,正好碰见几个日本兵需要他的水桶,阿顾不懂他们叫唤什么,日本兵觉得让这个中国人懂他们的意思太费劲,就一枪结果了阿顾。中了弹的阿顾懵头懵脑地逃跑,却是在往池塘中心跑,追上来的第二颗子弹使阿顾沉进水里。
那口池塘实在太浅了,法比运了三趟水,扎在淤泥里的阿顾就露出了水面。
…
这一次法比的车没有装水,装回了阿顾。黑瘦子阿顾被泡成了白胖子,英格曼神甫简单地给了阿顾一个葬礼,将他埋在后院墓地。
女学生们这下知道,这两天喝的是泡阿顾的水,洗用的也是泡阿顾的水,阿顾一声不响泡在那水里,陈乔治用那水煮了一锅锅粥和面汤……
书娟感到胃猛一动,两腮一酸,一股清凉的液体从她嘴里喷出。
『豆蔻』
我根据我姨妈书娟的叙述和资料照片中的豆蔻,想象出豆蔻离开教堂的前前后后。资料照片一共三张:正面的脸、侧面的上半身、另一个侧面。资料照片是安全区领导为了留下日军犯罪证据而拍摄的。豆蔻有着完美的侧影,即使头发蓬乱、面孔浮肿。想来她是哭肿的,也有可能是让日本兵打的。当时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当尸体弃在当街。事发在早上六点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维持秩序,在一个劫空的杂货铺里排队享用豆蔻。杂货铺里有一个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们只穿着遮裆布等着轮到自己。
豆蔻手脚都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人给最大程度地撕开。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骂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给他们清静,便抽她耳光。她静下来不是因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终身,要弹琵琶讨饭与他和美过活。这一想豆蔻的心粉碎了。
豆蔻还想到她对王浦生许的愿:她要有四根弦就弹《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给他听。她说:“我还会唱苏州评弹呢!”她怕王浦生万一闭眼咽气,自己许的愿都落空。
被绑在古老椅子上的豆蔻还昏昏沉沉想到自己怎样跳出教堂的墙头,在清晨昏暗里辨认东南西北。她从小被关在妓院,实际上是受囚的小奴隶,因此她一上街就会迷途。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处残垣断壁,到处是火焚后的废墟,马车倒在路边,店铺空空荡荡,豆蔻不久就后悔自己的冒失了。她转身往回走,发现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迟迟不来,阴霾浓重的清晨五点仍像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阵,越走越乱。假如她没有看见一个给剖开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者她有一线希望躲过后来那一劫。她听见三个日本兵走过来时,便往一条偏街上跑。三个日本兵马上追上来。豆蔻腿脚敏捷,不一会儿便钻进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过胡同时,突然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脏。豆蔻的惊叫如同厉鬼。她顿着足,甩着两只冰冷黏湿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钟。
豆蔻这一叫就完了。三个已放弃了她的日本兵包围上来。她的叫声吵醒不远处宿营的一个骑兵排,马上也巡着花姑娘的惨叫而来。
十五岁的豆蔻被绑在椅子上,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死吧,死了变最恶的鬼,回来掐死、咬死这一个个拿她做便盂的野兽、畜生。这些个说畜话、胸口长兽毛的东西就这样跑到她的国家来恣意糟践。她只盼着马上死去,化成一缕青烟,青烟扭转变形,渐渐幻化出青面獠牙,带十根滴血的指甲,刀枪不入,行动如风。把自己想成青面獠牙、刀枪不入的豆蔻又啐又骂,挨了耳光之后,她喷出的不再是唾液、浓痰,而是血。她看见对面的人形畜生被一朵朵血花击中,淹没……最大的一朵血花从她的上腹部喷出,然后是她的肩膀,接下去是她的下腹。人形畜生不喜欢一个又吵又闹、又吐血水的泄欲玩偶,用刺刀让她乖觉了。
在一九九四年,我姨妈书娟找到了豆蔻另一张照片。这张不堪入目的照片,是从投降的日本兵笔记本里发现的。照片中的女子被捆绑在一把老式木椅上,两腿被撕开,腿间私处正对镜头。女子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猛烈挣扎而使镜头无法聚焦,但我姨妈认为那就是豆蔻。日本兵们对这如花少女不只是施暴和凌迟,还把她钉在永恒的耻辱柱上。
『陈乔治』
少佐脱下白手套,用食指尖在陈乔治额上轻轻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军帽留下的浅槽。但陈乔治误会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脑瓜儿,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头躲了出去。少佐本来没摸出个所以然,已经懊恼不已,陈乔治这一犟,他“唰”地一下抽出了军刀。陈乔治双手抱住脑袋就跑。枪声响了,他应声倒下。
戴少校说:“你们打死的是无辜者!我是中国军人,你们把我带走吧!”
法比扶起仍在动弹的陈乔治,陈乔治的动弹越来越弱,子弹从后面打过来。又从前面出去,在他气管上钻了个洞,因此他整个身躯都在通过那个洞眼漏气,发出“嗤嗤”声响,鼓鼓的身体逐渐漏瘪了。
陈乔治倒下后还挣扎了一阵,正挣扎到地下仓库的一个透气孔前面。隔着铁网十几双年轻的眼睛在黑暗里瞪着他。这个厨艺不高但心地很好的年轻厨子跟女学生们没说过几句话,死的时候却离她们这么近。
…
只有红菱一个人不去看那方形出入口,在黑暗里发愣,隔一分钟抽噎一下。她看着陈乔治怎样从活蹦乱跳到一摊血肉,她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她经历无数男人,但在这战乱时刻,朝不保夕的处境中结交的陈乔治,似乎让她生出难得的柔情。她想,世上再没有那个招风耳、未语先笑的陈乔治了。她实在转不过这个弯子。红菱老是听陈乔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就这样一个甘心“赖活”,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赖活”到底的人也是无法如愿。红菱木木地想着:可怜我的乔治。
『李全有』
少佐抬起指挥刀阻止神甫近前。李全有的位置离少佐只有一步,他突然发力,从侧面扑向年轻的日本军官。谁都没反应过来,两人已扭作一团。李全有左臂弯勾住少佐的脖子,右手掐在了少佐气管上。少佐的四肢顿时一软,指挥刀落在地上。李全有换个姿式,左手也掐上去。日本兵不敢开枪,怕伤着少佐,挺着刺刀过来解救。在士兵们的刺刀插入李全有的胸口时,少佐的喉咙几乎被李全有的两个虎口掐断了。他看着这个陌生的中国军人的脸变形了,五官全凸出来,牙齿也一颗不落地暴露在嘴唇之外。这样一副面谱随着他手上力量的加强而放大、变色,成了中国庙宇中的护法神。他下属们的几把刺刀在这个中国士兵的五脏中搅动,每一阵剧痛都使他两只手在脖子上收紧。少佐的手脚已瘫软下来,知觉在一点点离散。垂死的力量是生命所有力量之最、之总和。
终于,那双手僵固了。那双紧盯着他眼睛的眼睛散神了。只有牙齿还暴露在那里:结实的、不齐的,吃惯粗茶淡饭的中国农民的牙齿。这样一副牙齿即便咬住的是一句咒语,也够少佐不快的。
少佐调动所有的意志,才使自己站稳在原地。热血从喉咙散开来,失去知觉的四肢苏醒了。他知道只要那双虎口再卡得长久一点儿,长久五秒钟,或许三秒钟,他就和这个中国士兵一同上黄泉之路了。他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好了,知道痛就好。
『戴涛』『王浦生』
玉墨回到帘子另一边,从透气孔看见日本兵拖着浑身没穿衣服只穿绷带的王浦生往大门方向走。
王浦生疼得长号一声。戴涛大声说:“这孩子活不了两天了,为什么还要……”
戴涛的话被一声劈砍打断。两天前玉墨企图用一个香艳的许愿勾引他活下去,他说他记住了。现在他存放着那个香艳记忆的头颅落地了。
已经没有活气的王浦生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我日死你八辈日本祖宗!”
翻译没有翻这句中国乡下少年的诅咒。
王浦生接着怪叫:“日死你小日本姐姐,小日本妹妹!”
翻译在少佐的逼迫下简单地翻了一句。少佐用沾着戴少校热血的刀刺向王浦生,在他已溃烂的腹腔毫无必要地一刺再刺。
玉墨捂住耳朵,小兵最后的声音太惨了。两天前豆蔻还傻里傻气地要弹琵琶讨饭和这小兵白头偕老的呀,这时小两口一个追一个地做了一对年轻鬼魂。
『其余女子』
赵玉墨是十三个女人中唯一活下来的,也是她证实了那次日本中高层军官如何分享了她和另外十二个“女学生”。其中有两个企图用牛排刀反抗(从威尔逊教堂餐厅里带走的牛排刀),但反抗未遂,当场被杀害。其余十一个女人在日本军官享用够了后,又被发放到刚刚建立的慰安所,两三年内,相继死去:有的是试图逃亡时被击毙的,有的是染病而死,个别的自杀了。
?:商女亦知亡国恨,此恨无关风与月。
(作者严歌苓照片)
关于《金陵十三钗》的历史原型,据严歌苓叙述是出自魏特琳女士的日记,日记在年已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不过我还没来得及阅读,转载一段严歌苓本人的引述:
魏特琳当时是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教务长,他也是美国人,他在日记里记述了,记得非常短,他一生都在拷问自己,这个事情做得对不对。他是把妓女送出去的。他去鼓励妓女站出来,但是当时那些妓女在良家妇女里面藏着,她们也知道,一旦出去了是很难再有好结果的。
当时的情境很清楚:妓女们并没有主动站出来替代良家妇女,而是被魏特琳鼓励,或是要求,甚至有可能被是勒令出列的。而这里的“良家妇女”,根据常识,应该是指普通的未婚或已婚女性。风尘女子从小饱受凌辱,以她们历经沧桑的面孔混在十二三岁的少女队伍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同时我们至少也可以推测出,魏特琳奉劝妓女出列去替代良家妇女的手段,再过分也不至于动用武力。因此,魏特琳的劝说最终得以成功,大致有三个原因:一是良家妇女对妓女有强烈的鄙视和排斥,认为她们已经“失身”,是肮脏的,没资格与“良家妇女”同站一个队伍;二是妓女本人自惭形秽,自觉无资格混同良家妇女;最后,才有可能是魏特琳的宗教劝说起了效,她或许告诉妓女们:你们为她人牺牲,将来主会赦免你们以前所犯下的不洁之罪,接你们进天堂。
在威逼与利诱之下,妓女们别无选择,踏上了这样一条令她们心碎的地狱之路。她们知道,她们身后被留下来的那些“良家妇女”其实并不感激她们,甚至觉得她们命该如此,或许还为着良家妇女的队伍终于干净了而长舒一口气。
当然,也许会有人悲伤和哀叹:其实每个人都朝不保夕,今天侥幸没被抓走,也许明天同样的命运就会再次降临。在日本鬼子那里,谁还管你是不是良家妇女呢?
……
这一番棒喝果然有效,妓女们很快“认了命,温顺地静默下来”。
如果说两个版本有什么不同,最大的或者说唯一的差异就在这里:前一版本是妓女们欣然前往,后一版本是妓女们委屈从命,当然,在前者“欣然”的背后,莫不是深深掩藏的对命运的叹息。
如果说小说与历史真实有什么重大出入的话,我认为是作者着意刻画的妓女们对“女学生”身份的向往。如果妓女假扮女学生这样的情景真的曾经发生的话,我想作者的想象是合乎情理的:在赴死的路上,做回早已被她们遗忘的女儿身,似乎也是一件颇令人感觉安慰的事。“二十分钟后,厨房的门开了,一群穿黑色水手裙、戴黑礼帽的年轻姑娘走出来,她们微垂脸,像恼恨自己的发育的处女那样含着胸,每人的胳膊肘下,夹着一本《圣经》歌本。她们是南京城最漂亮的一群“女学生”。这是我想象的,因为女学生对她们是个梦,她们是按梦想来装扮演女学生的,因此就加上了梦的美化。”作者如是描写道。
但在我看来,这样的场景在历史现实中恐怕未必真的发生:在面临被凌辱被损害的紧要关头,谁还在意什么曾经拥有过的女儿身呢?那不过是一个遥远的凄惨的童梦罢了。
?:此段来自豆瓣桔梗年1月的书评《被损害,被赞美与被消费的——一个历史片段的三个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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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金陵十三钗》摹写的是“特殊女人”的言行心态。作品中,她把十三个风尘女子放置于一种特殊的文化和道德的背景之下,进行心灵的剖析和人性的拷问,带给人们的自然是一种剥丝抽茧般的阅读疼痛。《金陵十三钗》是一篇关于仇恨的小说。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似乎都有仇恨的理由和仇恨的指向,这些仇恨像潮湿的因子,慢慢就聚成汹涌的暗流,然后突然翻转,很快就完成了它溃堤的一击。
严歌苓作者简介
严歌苓(年11月16日-),出生于上海,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哥伦比亚艺术学院,美籍华人作家、好莱坞专业编剧。其作品常被翻译成法、荷、西、日等多国文字,无论是对于东、西方文化魅力的独特阐释,还是对社会底层人物、边缘人物的关怀以及对历史的重新评价,都折射出复杂的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识。曾荣获华裔美国图书馆协会“小说金奖”、亚太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编剧奖等奖项。
(简介来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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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编辑/谢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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